和瑞園是衛國公府內院的正房,位於中軸線上,原本是大長公主居住之地,自從老國公去世,大長公主就搬去了後頭的遠瑛堂,這裡眼下住着的,自然是衛國公與國公夫人黃氏。
依然是碧柱朱雕的垂花門,內裡鋪着公整寬敞的白條石道,院落四四方方,並沒有種植奇花異草,只有四顆高大壯碩的青榕樹,佔據着院子四角,兩邊是抄手遊廊,迎面是一排五間敞亮的青磚房,正堂門楣高懸一方大匾,上書龍飛鳳舞“高山景行”四字,卻是大隆朝開國君主高祖皇帝的墨寶,當年封家主蘇庭爲衛國公時所賜。
正堂後的穿堂連着後/庭,左側一間花廳,是國公夫人黃氏往常接見管事僕婦的地方,這時她正靠坐一張湘妃榻上,略擰着眉頭,似乎很是專心地看着手裡的帳本子。
一旁錦墩子上,楊嬤嬤半側着身子坐了個邊沿兒,見黃氏良久不語,略翻了眼瞼打量了一下神情,抿脣一笑:“三月裡給府裡的三等僕婦制夏裳,採買了五十匹細紵,只用了三十七匹,當還餘有十三匹在針線房的庫裡,可這會子要制太夫人生辰宴時用的桌罩,羅大家的卻又報了採買,老奴親自去查了庫,見果真只有兩匹壓箱底兒,還有十一匹竟然不翼而飛了,卻分明還寫在帳上,羅大家的只說是制夏裳時有了耗廢,一時大意報錯了數量,可這麼算來,竟是制一套夏裳就得耗廢個丈餘,又怎麼可能?”
黃氏的眉頭更緊了幾分:“嬤嬤的意思是……”
“老奴今日細細察了庫存,不單單是細紵,就連綢緞、綃紗也有不少的虧空,羅大家的只往損耗上推,她才掌針線房一年,須知那時姚五家的管事兒,可不曾有這麼驚人的損耗。”
“這麼說來,竟然是羅大家的黑心污了這些衣料!”黃氏坐起了身,將帳本子往榻上一拍:“只以爲她是個明白人,姚五家的去後纔將針線房交給了她,不想竟然貪心至此,她是宋嬤嬤的親家,往常也算有些體面,不想卻做出了這等鬼祟偷摸的醜事。”
楊嬤嬤忙勸:“國公夫人息怒,不過羅大家的一口咬死就是損耗,老奴也拿不住她的實據。”
“這事情若是張揚開來,也會傷了宋嬤嬤的顏面,就連太夫人只怕也會面上無光,可若是不理會,豈不又縱容了這等刁奴,以後還指不定如何狂妄。”黃氏甚是爲難,與楊嬤嬤商量:“你可有什麼好主意?”
“不作理會是萬萬不能的,可如若沒有實據鬧大了也是不妥,但無論如何,這帳上有的卻不在庫裡,羅大家的身爲針線房的管事,也脫不了管理不當的責任,夫人大可以此爲籍,責她補了虧空,沒了她的差使,既給她保留了顏面,又是給旁人的一個警告。”楊嬤嬤倒是盡責,說了個折衷的法子。
黃氏仔細想了一想,甚以爲然,便點了點頭:“就是這樣,嬤嬤也別先聲張,容我先在太夫人面前說道一聲,也好教宋嬤嬤有個準備。”
“只是這針線房管事的人選……”楊嬤嬤又問。
“我瞅着你大兒媳婦就好,爽快利落不說,又是個仔細人兒,當得了針線房的管事之職。”黃氏笑道。
“她到底還年輕,哪裡就能當這樣的重任。”楊嬤嬤推辭一句。
“嬤嬤可是怕兒媳婦受累?她雖說年輕了些,可這兩年在花草房的差使也完成得井井有條,各處的管事哪個不讚她幾句,好幾個求在我面前,想要了這個能人兒去幫手,嬤嬤又何必謙虛。”黃氏拿定了主意,也不讓楊嬤嬤推辭:“就這麼定了,嬤嬤先跟她言語一聲,等處理了羅大家的,就讓她替我分憂。”
話已經說在了這樣的程度,楊嬤嬤也只得應了,正待告辭,就聽白露說宋嬤嬤到了。
“快些有請。”黃氏忙吩咐白露:“把前頭太夫人賞的西湖龍井衝一壺來,也讓兩位嬤嬤品品。”
楊嬤嬤忙謝了恩典,卻推辭還有事要忙,告辭離去,在穿堂裡與宋嬤嬤遇了個正着,兩人不過微微頷首,也不寒喧,更無客套,就這麼擦肩而過了。
她們雖說都曾是大長公主身邊的貼身侍女,但性子卻很有些衝突,宋嬤嬤歷來看不慣楊嬤嬤不知變通的假正經,楊嬤嬤也極厭惡宋嬤嬤的高傲跋扈,因此雖說相識數十年,卻也只是點頭之交。
宋嬤嬤昂首挺胸地往前走,直到花廳外,纔在臉上擺出殷勤的笑容來——在主子面前收斂跋扈,是她一慣奉行的原則,往常對破落戶出身的二夫人利氏尚且如是,就更別說後院裡頭地位僅次於大長公主的國公夫人黃氏了。
聽說黃氏要招待她喝茶,宋嬤嬤連忙帶笑婉拒:“國公夫人賞茶,本是老奴的福氣,不過此次前來卻是因爲公主請夫人去遠瑛堂,不敢多作耽擱。”
聽說大長公主有請,黃氏忙站了起身,自然不會再留宋嬤嬤品茶,也不讓白露跟着,只往和瑞園外一路走去,也不打聽是因何事,反而說起了羅大家的:“當日嬤嬤薦她管理針線房,我也沒多理會,只以爲她也是府裡的老人兒,自然不會有錯,哪曾想竟做出了這樣的事,實在讓人爲難。”
說到這裡,微微將青翠的眉峰一蹙,目光往眼角輕斜,見一慣有些孤高的宋嬤嬤難得的面帶尷尬,方纔柔和地一笑:“若不是楊嬤嬤仔細,我還被矇在鼓裡,不過羅大家的還理直氣壯說是損耗……嬤嬤想想,別說我不信,即使從不在針線房當差的那些個下人也不信做一次夏裳會有十餘匹細紵的損耗,如果我先發現了這事兒,少不得私下裡敲打着,至多讓羅大家的找齊了虧空,今後不能再犯,也算是念了嬤嬤的情份,但偏偏又不是我先察覺。”
聽到這裡,宋嬤嬤再也笑不出來,先是將親家罵了一場,又小聲說道:“她做了這等醜事,原該重重地罰,可到底也是在府裡當了半輩子差的老人兒,還求夫人多少給她留幾分顏面。”
黃氏一嘆:“這是自然……我的意思,也別說罰了,就以羅大家的管理不善爲由,讓她將這虧空補齊,針線房她是留不得了,先歇上一陣,等底下人把這事兒忘得差不離了,再尋個別的輕巧差事讓她領着,嬤嬤覺得可還妥當?”
宋嬤嬤連聲稱謝:“都是夫人您仁慈,夫人放心,老奴定會警告羅大家的,讓她把這些時日私吞的好處原封不動地交還,好好閉門思過。”
“嬤嬤一貫明理,我又有什麼不放心的。”黃氏抿脣一笑:“只楊嬤嬤既也清楚這其中的事兒,少不得嬤嬤還要在太夫人面前先告罪一聲兒,免得太夫人在別處聽說了,怕也會怪嬤嬤瞞着她老人家。”
“多謝夫人提醒,老奴省得。”宋嬤嬤彎腰道着謝,又溜了一眼四圍,急往前幾步湊到黃氏耳邊:“今日扶風堂裡,三娘對五娘惡言相向,稱五娘剋死了生母,是天生的剋星,公主得知後很是着惱,已經着人去請三娘、二孃,又讓老奴請了夫人前去,看來是要責罰兩位小娘子。”
果然是因爲這事!
黃氏無奈嘆了口氣:“三娘性子要強,一貫與五娘就有些磕絆,她年長些,原是該讓着妹妹,因此我次次都是處罰她的,誰知她不僅屢教不改,甚至還這般得寸進尺,我若是太過嚴格,只怕她還以爲我是存心爲難,就連旁人也以爲我苛待庶女,國公爺又寵着崔姨娘,待三娘也比八娘更疼愛,連我也不好對她太嚴厲的。”
“可不是這個理兒……不過公主一慣寵愛五娘,聽說她受了委屈,自然生氣。”
“五娘也是可憐,我那姐姐苦命,早早就去了,她連生母都模樣都是記不得的,今日又被這等惡言相向,難得她懂事兒,只用道理駁斥,反而不似往常那般與三娘胡鬧,別說太夫人,我也替她心疼。”黃氏擡手撫了撫額頭:“既然太夫人開了口,這次只怕得嚴懲三娘,就算她對我懷恨也沒有辦法。”
宋嬤嬤轉了轉眼珠子,心裡便有了計較,卻也只是笑道:“三娘又怎不知夫人您的難處,她對您一貫是極尊重的,就算心裡委屈,又哪裡會對夫人您生怨呢。”
“但願如此吧。”黃氏苦笑,見已經到了假石陣,便不再多說,只與宋嬤嬤一前一後默默進了遠瑛堂。
遠瑛堂與和瑞園之間,尚還隔着幾處庭院,一片槐花蔭,臨着槐蔭靠西的一處院落,庭院小巧,開着處拱月石門,門裡是碎石小徑,在十餘株玉蘭樹間蜿蜒而過,小徑兩旁有一叢叢青翠修長的蘭草,間中抽出臘色蕙蕊,此時沐浴在燦爛的霞光之中,婷婷姝姝,仿若欲語還羞。
這裡正是衛國公府嫡長女蘇旖辰居住的芝蘭軒。
與府中多數建築不同,芝蘭軒是拔高的兩層檀樓,旖辰的臥房便設在樓上當中的一間,這時不僅碧紗窗關得嚴絲合縫,就連兩扇雕花門間也沒有一絲縫隙。
屋子裡箱籠均都敞開着,但凡小几案面,雜亂地堆放着綵衣玉飾,或者筆墨紙硯,五美垂釣的繡屏外,只穿了一件玉色單衣的大娘子有氣無力地靠在美人榻上,眉間愁雲籠罩,一雙琥珀般的眼睛裡,滿是無可奈何。
旖辰與衛國公世子本是雙生,兄妹倆的五官本就極爲相似,可對於女子來說,輪廓分明的面頰與鋒利的脣廓就顯得不夠柔媚,讓她看上去略顯嚴肅。
看着跪了一地無一不是顫顫兢兢的侍女,旖辰煩惱地揉了揉眉心。
也就只有貼身侍候的玉芷還立在一旁,見主人似乎疲累了,這才伏身低語:“問了整整一日,也找不出那支蘭花簪,莫如還是稟了國公夫人,尋個厲害嬤嬤,好好盤問她們一回。”
雖說音量不高,卻被侍女們聽得清清楚楚,尤其是負責打理釵環的大丫鬟臘蕙不由打了個冷顫,不及細想,連忙伏首哀求:“大娘子可別稟了夫人,若是如此,奴婢便是首當其罪,定會被趕出去的。”
玉芷冷笑:“你也知道是首當其罪,那枚蘭花簪可是夫人給大娘子的及笄禮,幾番交待你要仔細收着,偏偏就像生了翅膀一般,憑空消失了個無影無蹤,要緊的是簪子上可還刻着大娘子的名諱,若是流出府外,落到旁人手裡……就算剝了你的皮也是輕的。”
這話不僅讓臘蕙蒼白了臉,就連旖辰臉上的血色也消失無蹤。
“奴婢實在冤枉,分明是將那簪子單獨收放,就在碧玉匣子裡,大娘子珍惜夫人心意,也不慣常使用,奴婢也沒發現何時竟丟了……奴婢就算有天大的膽兒,也是不敢監守自盜的。”臘蕙驚慌失措,眼淚汪汪地膝行幾步,又是磕頭不止:“大娘子,奴婢打小就在您身旁侍候,這麼多年的情份……奴婢怎能是那等忘恩負義之人,又哪裡會偷了您的簪子。”
見臘蕙哭得梨花帶雨,甚是可憐,旖辰也嘆了一聲:“我又怎麼不知你是什麼樣的人,但能在這屋子出入的,不外就是這麼些人兒,必定是你們當中一個起了貪心。”
於是侍女們都跟着磕頭,無一不稱自己冤枉。
“大娘子,奴婢的箱籠可都讓玉芷姐姐搜了個遍兒,哪裡見了贓物?”
“大娘子,奴婢絕不敢有那等齷齪心思。”
“大娘子……”
一屋子哭訴陳情的雜亂聲音讓旖辰愈加心煩,不停揉着眉心。
“那簪子也不知何時被盜,有人得了手,必定會轉移私藏,又豈能讓我一搜就搜見了?”玉芷狠狠地剜了衆侍女一眼:“若是尋不見,定是要回了國公夫人,將你們全都賣給人牙子。”
便有人不服:“這院子裡的事難道不是玉芷姐姐你一手管着,出了這等子事,我們落不得好,難道你就能獨善其身?”
玉芷的權威受到了挑戰,一時怒火中燒,一擼袖子就衝向那還嘴的丫鬟,要去撕她的嘴:“好個伶牙利齒的,我可得看看你那舌頭上是不是長了朵花?”
“好了!”見鬧得實在不成樣子,旖辰拍案而起:“眼瞅着母親近日爲祖母壽宴忙亂,我也不想爲了這事兒給她再添煩擾,但可不能就這麼作罷,蘭花簪不會生了翅膀自個兒飛出去,必然是我這院子裡出了內賊,你們幾個彼此都留意着,若是找出來萬事大吉,若是祖母壽辰後還是不見……我沒了法子,也只得求了母親作主!”
見丫鬟們止了哭鬧,旖辰方纔略微放緩了聲兒:“你們幾個可得閉緊了嘴巴,若是自己張揚了出去,傳到母親耳裡,我也保不住你們。”
侍女們暫時鬆了口氣,再度打量彼此,都帶着疑惑與度量。唯有玉芷甚是不甘,待一衆侍女退下之後,依然在旖辰身邊叨唸:“大娘子就是心軟,那可是夫人送給您的及笄禮,怎麼能輕易就饒過了她們。”
“這院兒裡的下人都是母親苦心挑選的,如今出了這樣的醜事,張揚開去也會傷了母親的顏面,再說將她們都攆了出去必然會累及無辜,雖是下人,到底也跟我一塊兒長大的,也有這麼多年情份……”旖辰長嘆一聲,下意識地又去揉眉心:“只望那賊經過這番敲打能清醒,悄悄兒地把簪子還回來也就罷了,也省得大廢周章。”
玉芷卻並不這麼樂觀,有心再勸幾句卻見旖辰已經懶懶地閉了眼睛,只得將話嚥了回去,心事重重地收拾好那些箱籠。
管事嬤嬤白氏因着兒媳婦臨產,告了三月的假,芝蘭軒裡的大小事務不得不由玉芷先打理,偏偏就在她手上出了這玉簪失蹤的事,大娘子心軟,一意要將這事暫時隱瞞不報,可若是再尋不回簪子……等將來鬧了出來,國公夫人豈不會怪罪她這個管事丫鬟?更要命的是那簪子上還刻着大娘子的閨名,如果落到了外頭別有居心的人手裡……
玉芷不由得打了個冷顫,轉身看了一眼微蹙着秀眉正在小憩的旖辰,暗暗拿定主意,還是與自己親孃私下裡商量一通,先找好後路纔是。
於是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吩咐了幾個心有餘悸的丫鬟侍候好旖辰,自己尋去了大廚房。
玉芷是家生子,老子龔六在門房任職,龔六家的在大廚房當差,這時最是忙碌的時候,一見了自己的女兒,才抽身出來,母女倆就立在院子裡一側的榕樹後說話。龔六家的聽玉芷囫圇說了芝蘭院發生的事兒,一時也有些着慌,思量了一陣才說道:“既然大娘子暫時不想聲張,你如果告訴了國公夫人也有背主之嫌,將來只怕不得大娘子待見,可要是不理會,萬一事情鬧大了,你也跑不了一個管理不善的責任,唉,這事當真有些棘手。”
玉芷險些哭了出來,不免又是一番咬牙切齒:“也不知是哪個手賤的蹄子……”
“當初是求了宋嬤嬤才把你安排在大娘子身邊兒,或者我們與她先通個信兒,將來若是事露,宋嬤嬤也好與你美言幾句。”龔六家的忙安撫女兒:“院子裡就那麼幾個人,能進主子屋裡的就更少,宋嬤嬤若是願意插手,不定就能逼着那小賊現形,這是最好,若萬一還是找不到簪子,宋嬤嬤也有辦法保全了你,你也別太憂心,只管服侍好主子就是。”
爲了以防萬一,龔六家的最終還是把事情全攬上身,決定讓女兒先摁捺不動,由自己打點好錢銀禮信,待過上兩日,再親自去求宋嬤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