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生母,原本就不在旖景的記憶裡,爲了不讓她傷心,大長公主極少在孫女面前提起已經逝世的長媳,可在旖景幼年的夢境裡,偶爾還是會出現一個婦人,揹着陽光站在離她遠遠的地方,眉目模糊。倒是繼母偶爾會提起,說的無非是才華出衆,賢惠溫婉——那倒是,譬如張姨娘用那等齷齪法子爬了主子的牀,大長公主一怒之下要發落了她,當年多虧了旖景生母溫言勸慰,才能留在國公府裡跋扈多年。
前世時旖景雖知三娘對庶女的身份心懷芥蒂,以致一直對崔姨娘冷若冰霜,逃避着她是“小婦養的”這個事實,但也一直不知道生母曾有將三娘記在名下親自撫養的打算,更不知道這就是三娘屢屢與自己作對的根本原因。
旖景覺得十分疑惑的是,究竟三娘是從什麼時候知道了這些事情,又從什麼時候就有了這樣的芥蒂。
當她可憐兮兮地趴在祖母的膝頭,忐忑猶豫地詢問:“祖母,母親真的是因爲我才……”
大長公主一把摟住她,用力拍打了幾下肩膀:“不許胡說,更不能有這樣的想法!”
看着孫女兒哀傷疑惑的眼神,究竟還是不忍,大長公主纔將前事說明:“你娘身子本就不算康健,頭胎又是懷的雙生,生產時就很有些驚險,後來太醫也說,怕是將來生養艱難……你娘當初只以爲再不能有孕,爲子嗣考慮,又看着崔姨娘是個老實的,一方面又有打小侍候的情份,這才作主擡了她……崔姨娘性子柔弱,懷孕後又被診出是個女兒,你娘也是擔心三娘庶女的身份會受張姨娘欺壓,這才起了將她記在名下的念頭……不想崔姨娘未至臨產,你娘也被診出喜脈。”
“雖然太醫說你娘身子涼弱,極有可能保不住這胎,也說過產後或許會有兇險,可你娘依然堅持着要將你產下,十月小心呵護,才順利把你生了下來,當年我還記得你孃的欣喜模樣,將你抱在懷裡就是不願撒手,可是太醫說的話竟然成真,自從生產之後,你孃的身子越發羸弱了,不到兩月竟然……”
大長公主長嘆一聲,隨即又嚴肅了神情:“當年有了你,婉娘可是欣喜若狂的,如果保不住你,想來她也會怪罪自己……只要你健健康康長大,平安順遂一生,婉娘在天之靈也能得個安慰,如果因爲三娘那句惡語就有了心結自怨自棄,婉娘在天上也會傷心。”
原來她之所以能來到這個世上,竟然這般不易,是她的母親豁出性命才讓她有了生的機會……三娘說她剋死生母,也不全是無中所有……想她前世揮霍的十八年,最後落得個那般境地,自己死了也就罷了,還害得無辜之人喪命,更連累家族親人蒙羞……當得知自己“毒殺親夫”“畏罪自盡”的噩耗後,不知祖母與父母要如何面對楚王……
旖景將面孔久久埋在祖母的膝頭,只覺得面頰火燒火燎的炙燙,過了許久,方纔擡起頭來:“祖母寬心,孫女兒纔不會自怨自棄,必會平安喜樂,一生順遂,以報父母養育大恩。”
愚鈍與屈辱的人生只要一次就夠了,這一世要做的事情太多,她哪裡有時間自哀自憐,更沒有顏面黯然神傷。
大長公主見旖景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心裡也實在安慰,卻聽旖景話音一轉:“雖說孫女兒打小就沒了生母,可繼母一直待我視若己出,更別說還有祖母您的千般呵護,若是這樣還自哀自憐,豈不成了不知好歹的人?要說起來,這世上比我可憐之人大有人在,遠的不說,渢哥哥也是自幼喪母,並且還身染惡疾,祖母,渢哥哥果然如傳言那般,活不到及冠嗎?”
旖景半仰着小臉,目不轉睛地看着祖母。
她清晰地看見了祖母眼睛裡一掠而過的痛惜,心裡便是一沉。
“渢兒也實在可憐。”大長公主緩緩地撫着孫女柔軟厚重的長髮,語氣裡似乎有些猶豫:“楚王妃走得早……他身子又是那樣,莫說冠年,五歲時就險些……多虧了太醫院那幫人還有些本事,把那孩子從鬼門關救了回來,調養了好幾年,眼看着身子纔好些……渢兒雖說自幼體弱,可實在是心懷抱負的好孩子,否則也不會身子纔好些,就堅持要去翼州求學……這些年楚王爲了他也是遍尋名醫,只望功夫不負有心人吧。”
這麼說來,八孃的話竟然是真的了,旖景又細細琢磨了一番祖母的話,感覺到似乎暗藏隱情,待要細問,一時又不知從何問起,沉默了一陣,方纔勉強找到了一個突破口:“祖母,楚王妃過世這麼多年,渢哥哥又……爲何楚王伯伯沒有想過再娶?”
莫說楚王是皇族,就算普通人家,元配早逝,獨子又是個活不長的,爲了血脈子嗣考慮,家主也會再娶賢婦,生下其他的兒子來繼承家業,就好比旖景生母過世,父親膝下也已經有了兩子兩女,還都是健康無疾的,也照樣娶了繼母,這才符合世情,相比之下,楚王府的情形未免太過蹊蹺了一些。
大長公主起初還不曾疑心其他,聽了這話後未免覺得有些驚異,笑問旖景:“渢兒這些年都在翼州,你見都不曾見過,怎麼竟關心起這些事來?”
旖景早有準備,淺淺一笑:“原是今日見着六妹妹在看《溟山文集》,可巧是渢哥哥抄錄的版本,一時姐妹們談論起來,都欽佩渢哥哥的才學,孫女兒後來又因爲三姐的話……感傷了半日,不覺想起了渢哥哥。”
楚王府裡的那些陳年舊事,也不是一兩句話能說得清,大長公主有些猶豫,可看見孫女兒一臉好奇的模樣,又想着兩家畢竟是親戚,更是時常來往的通家之好,孩子們漸漸大了,知道些事也有好處,當然,那些不爲人知的陰私事還是要暫時瞞着纔好。
衡量了一番,大長公主才斟酌着說了一段往事。
原來還得追溯到老楚王了。
當年鎮國公謝晉本也是前朝東明潭州參將,與高祖虞興邦乃結義兄弟,後高祖在楚州起兵,第一個聯合之人就是謝晉,兩人義氣相投,謝晉二話不說也在潭州舉起了反旗,擁護高祖起兵。
哀帝聞變,勃然大怒,遂以謀逆之罪抄滅謝家族人,謝晉預先做了安排,讓父母妻兒逃離錦陽京,去楚州安頓。
不想中途出了變故,妻子、長女意外與家人失散,音訊全無。
謝晉有一貴妾齊氏,膝下子女雙全,自去楚州,在內孝養公婆、教管子女,還時常于軍營效力,縫補盔甲、削制箭簇、照看傷兵,因此賢名四傳,又因謝晉元配始終沒有音訊,大家只道凶多吉少,於是這個齊氏,自然而然就被謝晉扶爲了正妻。
齊氏有兩子一女,女兒雲清本是行二,可因長姐也同樣音訊全無,因此她順理成章的成爲了謝家的嫡長女。
“清娘在楚州,與我們幾個也是一處長大,自幼與二哥青梅竹馬。”大長公主說起這段陳年往事,也是不勝唏噓:“後來大隆建國,父皇本欲封謝晉爲異姓王,卻被婉拒數回,只得退了一步,封他爲鎮國公。”
雖是如此,可新興勳貴與前朝遺臣無不知謝晉厥功至偉,而謝家在前朝東明時也是望族名門,他的嫡長女,一時成爲勳貴與世家風涌求娶的名門淑女。同時,幾位皇子皆未婚配,尤其是年歲最長,又由嚴後撫養長大的二皇子,更是都中貴族們眼裡的“貴婿”之選,無不希望家中女兒成爲二皇子妃。
“母后深知二哥與清娘兩情相許,有意撮合他們兩個成就姻緣,鎮國公當然不會拒絕,可當時江山初定,北原人還盤據在朔陽城,戰亂並未結束,二哥隨軍作戰,婚事一度就耽擱了下來,但母后還是在有意無意間,把二皇子妃將是鎮國公府嫡長女的話泄露給貴族們得知。”
可就在這個時候,鎮國公元配梁氏忽然現身,並且直指當初是中了齊氏的設計,以致與家人離散,梁氏帶着長女隱姓埋名,在市井中歷盡艱難,好不容易纔存活了下來。
鎮國公起初還不信,可經過一番暗中調察,竟然發現齊氏當年果然做出了那樣的惡事!
齊氏被休,雲清嫡長女的身份當然就被剝奪,成了庶女。
但鎮國公與皇室聯姻的消息已經在貴族圈裡傳揚開來,無論是謝家,還是皇室,都不希望婚事作罷。
“母后本就重嫡庶,自然不會同意一個庶女成爲皇子正妃,二哥雖然心有不甘,後來也只能娶了清孃的嫡長姐。”大長公主說道:“可二哥對清娘始終念念不忘,得知她在家裡處境艱難,更是難以釋懷。”
聽到這裡,旖景已經明白了,老楚王當年無奈之下才娶了眼下的老王妃,可他的心,卻一直在謝雲清的身上,因此後來才求了高祖與嚴後,納了謝雲清爲側妃,謝家兩個女兒都嫁入了楚王府,老王妃生下楚王,謝雲清也生下了鎮國將軍。
若是梁氏沒有出現,齊氏的陰謀不被揭穿,謝雲清一定會嫁給老楚王爲正室,那麼鎮國將軍作爲嫡子,自然能繼承楚王之位。
虞洲當初咬牙不甘,說世子之位本應屬於他,必然是基於這個原因。
又聽祖母繼續說道:“二嫂心地善良,性情柔弱,對清娘又心懷歉疚,自從清娘入了楚王府,她待清娘甚是親密,這一對妻妾之間,處得甚是容洽,故而二哥雖寵愛清娘,對二嫂也一直尊重。”
旖景卻暗中思忖,老王妃寬容大度,可那位側妃卻未必甘心,否則她的子孫也不會有如此深重的怨念,不憤王位被兄長繼承。
“二哥本就是重情重義之人,清娘病逝之後,他鬱懷難解,不多久也跟着去了……”大長公主與老楚王兄妹情深,提起哥哥的死,眼圈不由也有些溼潤:“你楚王伯伯的性情肖似他的父親,也是重情重義之人,當初楚王妃過世,他也是哀痛欲絕,再加上渢兒的身子本就羸弱……也是擔心有個萬一,娶妻不賢的話,反而會害了渢兒。”
當大長公主說完了這段舊事,已經是到了夜暮四合之時。
旖景回到綠卿苑,又是一晚輾轉反側,把祖母說的話反覆思量,漸漸咂摸出其中可能的隱情來,虞洲的不甘,必然是基於這一段往事,可謝雲清病逝時,他還沒有出生,祖輩的恩怨對他當不會有這麼重的影響,他之所以怨憤不甘,想來是出於鎮國將軍的灌輸。
鎮國將軍之母做了十多年的嫡長女,又與老楚王兩情相悅,本應成爲王妃,無奈齊氏奸計敗露,她的身份也有了雲泥之別,雖說因老楚王重情,堅持納了她爲側妃,可她難道就真的不會介懷?就算老王妃寬容,待她親厚,可妻就是妻,妾就是妾,最直接的區別——她生下的庶子無論如何都不能繼承王位。
側妃一定心懷怨念,故而對鎮國將軍灌輸了那等觀念——楚王府的一切,本應當屬於你!
想來鎮國將軍自幼就心懷不甘,可他那時卻無能爲力,直到娶妻生子,心裡的慾望才膨脹得不能自抑。
旖景想起祖母提起楚王妃病逝,與世子五歲時也險些夭折之時,神情裡分明有些憤怒……其中必有隱情!
難道果如自己猜測那般,楚王妃的死與世子的病是人爲造成!
再往深想,如果世子僅僅是病弱,還不至於讓楚王戒備到如此地步,前世之時,關睢苑一應藥膳飲食,都只能由羅紋與管事嬤嬤經手,就連鎮國將軍夫人,都不能踏入關睢苑一步!楚王擔心的,無非就是有人會加害於世子。
楚王爲何會有此擔心?無非是因爲曾經有人加害過世子,甚至於楚王妃的死,也是因爲一場陰謀。
楚王重情,可身份畢竟在那裡擺着,就連老王爺當年,不也在無可奈何之下娶了心上人的長姐爲正妻?如果楚王妃當真是因爲病逝,楚王就算不願續娶,老王妃甚至太后也不可能放任不理,可她們兩位卻默許了楚王的作爲,這是否也間接說明,楚王妃的死另有蹊蹺?
試想一下,如若楚王妃的死是因爲中毒,世子的病也是因爲中毒,楚王大可以維護世子爲由,拒絕再娶妃。
可眼下的情形……鎮國將軍依然住在楚王府裡,將軍夫人甚至還掌握着王府中饋,不像是受到懷疑的人,如果楚王妃真是因爲中毒而亡,被鎮國將軍推上來頂罪的那個兇手是誰?
這一切僅是建立在楚王妃被人毒殺的設想上,因此一時也難以找到清晰的頭緒,但旖景相信,只要這個設想能得到證明,那麼前世害死自己與世子的元兇就能鎖定,必定便是鎮國將軍一家!只要鎖定了元兇,再想辦法暗中查探,一定能找到兇手的把柄。
經過今日與祖母的一席長談,旖景感覺到祖母必定知道其中的隱情,可因着自己年齡還小,又事涉皇族秘事,祖母心懷顧慮,只怕是不會把知道的那些陰私事說給自己聽,究竟要怎麼才能證明自己的設想是否正確呢?
輾轉反側,直到夜深。
腦子裡記掛着的事太多,以致夢境凌亂繽紛,清晨醒來,卻偏又不記得曾有何人入夢了。
雖說睡得不安穩,可銅鏡裡映出的容顏卻不見半分憔悴,肌膚依然有如新綻的玉蘭花,面頰隱隱透出淺櫻的緋紅,晨風撲面,緩緩消解了腦子裡的睏乏,旖景深吸了一口起,轉身之時,已是神采奕奕。
嶄新的一日,綠卿苑依次迎來了好幾撥訪客——
最早來的是二夫人利氏,她穿着一件半新的大紅色牡丹褙子,華麗高聳的福髻上插着兩對扁金花簪,佩着紐金銜珠鳳釵、紅翡玉鈿,壓鬢是一朵豔麗的海棠絹花,脖子還掛着瑪瑙墜領,看上去端的是富貴逼人,珠光華氣。
落坐之後,利氏與旖景進行了如下對話。
“五娘可知道你二姐被太夫人罰了禁足?”
“二嬸子快嚐嚐,這是今年的明前茶,最是清新可口的。”
“你二姐人笨口拙,最是不得太夫人喜歡,可都是一樣的孫女兒,罰也要罰得人心服口服吧。”
“春暮,快去拿一碟子翠玉豆糕來,二嬸子往日最是喜歡不過的。”
“分明就是三孃的錯,怎麼連着華兒也一起受罰?”
“二嬸看看我的針線,是不是比從前精進了?”
“五娘!好歹華兒是你的姐姐,往日又一慣是維護着你的,你就不能去求求太夫人,免了她受罰?”利氏拉長了臉。
旖景暗歎一聲,臉上便露出了誠惶誠恐的神情:“侄女不知二姐因何受罰……但想來是真做錯了事,只要二姐去祖母跟前兒道聲錯,祖母必會原諒了她的……祖母眼下還惱着二姐呢,侄女實在不敢替二姐認錯。”
利氏鎩羽而歸。
緊跟着來的人是崔姨娘,一番告禮,諸多推辭,好容易才讓她側身坐在了錦墩上,卻捧着茶欲言又止,那尖尖的眉頭擰成一個纖麗的結,因爲一晚輾轉,仿若細筆畫成的眼瞼下,帶着一抹淡青,雖然略顯憔悴,更如捧心西子,渾然天成的病弱之美。
“五娘,都是你三姐的錯兒,才讓你受了委屈。”
旖景保持着婉然的微笑,卻沒有說話。
“她是個要強的性子,往日就常常衝你挑釁,全是她的不該……可她也實在沒有壞心。”崔姨娘忐忑難安,眼圈泛溼,就像受了不盡的委屈。
旖景依舊莞爾。
“國公夫人罰了她禁足,我求了夫人,想去勸解一番她,可她不願見我……”聲音低了下去,崔姨娘似乎要落下淚來。
旖景垂眸,看着碧綠的茶葉,在溫水裡舒展着翠意。
“就怕她越發想左了,五娘,能不能去求求夫人,讓她免了……”
“姨娘,三姐要強,我一慣是知道的,姐妹們之間偶有爭執,夫人與祖母一貫也只是勸說,就算責備幾句,也只是淺斥。”旖景終於忍不住,淡淡開口:“往日三姐與我爭執,夫人何曾重罰過她?卻不想她心裡還懷着這樣的怨恨!”
“可她……”
“當初母親想要將三姐記在名下,本是一片慈心,可母親不幸身故……難道我願意如此?三姐有怨,可不當怨我,難道姨娘認爲,我真是剋死母親的罪人?難道我真應當承擔三姐的怨憤?”
“婢妾萬萬不敢!”崔姨娘大急,眼淚奪眶而出:“若非夫人寬容,婢妾哪裡會有今日,也不會有三娘……”
“三姐屢屢與我爭執,我原不知是因爲什麼,昨日方纔知曉。”旖景有些不耐,微微蹙眉:“姨娘明知三姐介懷庶出的身份,又爲何將這些舊事告訴了她,讓她越發不甘?”
崔姨娘驚訝地看着旖景,似乎想分辨什麼,可最終,只是默默垂淚。
“姨娘若果真爲三姐打算,應當解開她心裡的芥蒂纔好,而不是來求我,我與三姐畢竟是姐妹,只要她不再埋怨,我也不會計較這些過去的事情。”
旖景搖了搖頭,不再看梨花帶雨的崔姨娘。
當一個長輩在面前哭哭啼啼,她是真的不知道要如何安慰。
這時秋月掀開簾子,不滿地瞪了兩眼崔姨娘,稟報道:“五娘,國公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