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辰次日,又是一晝一夜,東郊別苑不問世事不理煩擾的十二時辰,朝慵懶起,依偎孤閣待日出;候湯爐前,坐看鶯鳥戲花蔭。
又至晨光漫漫,紅燭光冷,到了回城的時候。
兩人趁着清晨露重,陽光尚未炙熱,漫步於鷰湖柳下,都有些暗恨時間太快。
今日虞洲休沐,是早打聽得的。
自從虞渢從冀州歸來,每個生辰,虞洲倒銘記在心,忘不了一份“賀禮”,當然並不讓人覺得愉快就是了。
但是今年,虞渢破天荒地“期盼”二弟尋來關睢苑,道那句言不由衷的生辰怡樂。
登車回城前,灰渡才得了機會迫不及待地稟報了“世間”一日發生的事——刺殺呂簡者當日落網,是個“江湖殺手”,經順天府尹審問,得知買通他的人正是朱潛,企圖暗殺御史嫁禍虞渢。順天府尹已經捕獲朱潛,但因事涉宗室、朝臣,案子移交刑部,由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司會審。
昨晚,朱潛在刑獄中妄圖咬舌自盡,未遂,尚且苟延殘喘,不過已經失聲不能自辯。
呂簡傷勢危重,秦相尤其重視,上奏聖上,請了太醫爲呂簡診治,去的是名院判,卻無力迴天,眼觀傷勢後連連搖頭嘆息,灰渡得信,立即請了江漢前往,呂簡家眷聽聞是世子專程請的醫者,並沒有推拒,但江漢也只有五成把握,呂簡眼下昏迷不醒,仍是危在旦夕。
這一起鬧市刺殺御史案使京都沸沸議論,不少百姓親眼目睹了案發始末,他們並不知其中盤根錯節,聽說是瀆職官員爲報復楚王世子才行惡事,俱信不疑,無不怒斥朱潛喪心病狂。
可一部分朝堂人士當然比百姓知道更多,個個暗自搖頭——朱潛何其膽大?竟敢於光天化日、天子腳下*,刺客偏偏還被衛軍逮個正着,偏偏還供認不諱,又有朱潛自殺未遂,卻偏偏失語不能自辯,三司會審還能審出個什麼結果?其中諸多微妙,讓人諱莫如深。
外頭的議論紛紛,卻沒有進入高牆深宅,至少在牽涉其中的楚王府裡,仍是一片平靜。
巳正,羅紋正在炕沿上避了日頭繡着香囊,冬雨挨在一旁看,不停嘴地誇讚着針線:“不怕姐姐笑話,我在這上頭最是笨拙,別說這些精細物,便是釘個盤扣都歪歪扭扭,姐姐這麼好的手藝,想來世子從前穿戴應是姐姐經手?”
“哪兒能呀,王府裡有專門的繡房,裡頭的繡娘可是宮裡出來的,手巧着呢。”
兩個正閒話着針線上的事,深青色的簾子一掀,夏柯笑着走了進來。
冬雨與羅紋都起身相迎。
“世子與世子妃這就回來了?”問話的是羅紋。
“世子明兒個要上朝,今日不便再住別苑,趁着清早涼快就回了府,問起冬季收的雪水,正要啓出來烹茶呢,羅紋姐姐才知埋在什麼地方,有勞你送一甕去前庭。”夏柯把冬雨當做透明,卻客客氣氣地對羅紋囑咐。
冬雨哪曾想今日世子就要用雪水,一顆心都懸到了嗓眼,半是緊張半是興奮,見夏柯說完就轉身出去了,絞着手指抑制住嗓音裡的顫抖,可脣角仍有輕微的抽搐:“我與姐姐一同吧,也好幫一把手。”
羅紋似乎猶豫一下,纔沒有阻止,與冬雨一同去了晴雪廬,並沒有注意冬雨微斜眼角,在挑簾而出之前,睨了一眼炕邊上的酸枝木矮腳櫥櫃。
晴雪廬位於後苑,離通往內宅的西角門在相反的方向,邊上植了一圈兒臘梅,這時自然無花,可寬檐下的幾株瓊花開得正好,人才在十餘步外,就能感覺浮香盈動。
雪水並不需深藏,浮土十分明顯,冬雨幫着羅紋撥開了一層薄泥,就見到下頭的一個粗陶土圓壇,蓄收着雪水的白瓷小甕就在裡頭,羅紋半跪着捧出,先讓冬雨將薄土依然掩在陶土壇上,自己移步去晴雪廬中,將瓷甕擱在乾淨的石案上,揭開倒扣甕口的一方青花大瓷盤,瞧見底下封口的一層油紙完好無損,連自己小心擱在裡邊兒做爲記號的一根細銀線仍然都在,心下微微一曬——這丫頭倒是個仔細人,若非小李嬸親眼目睹她趁夜落毒,自己竟瞧不出已被人動了手腳。
冬雨人在廬外,蹲着身子用花鋤撥土,滴溜溜的眼珠子不時瞥向羅紋,見她無知無覺地將那白瓷小甕捧在懷裡出來,交待了先去前庭,懸在嗓眼的心才總算落回原處,仍跳得“彭彭”地響,但興奮與期待已經佈滿胸腔。
爲了避嫌,冬雨並未返回羅紋住的小院,蹭去了中庭,特意還叫了個小丫鬟打水來給她洗手,又故作輕鬆地與幾個婆子趣話,談笑間,卻見同屋頂了她差使的胡旋過來,開口就問:“可瞧見了春暮姐姐?世子妃讓尋出那套太后賜的蘭草碧玉茶碗送去前庭給世子,說是由春暮姐姐收着的,我找了一圈兒也不見人,二郎今日來給世子道賀,正等着用茶呢。”
冬雨身子一僵,腰身險些被猛地扭住,顫抖着嘴脣看着胡旋:“哪個二郎?”
“還有哪個二郎,咱們府裡的唄,可巧今日休沐,專程來送生辰禮給世子,正在前庭的茶廳。”胡旋忽閃着大眼睛說道:“冬雨可見着了春暮姐姐?”
話音才落,卻見冬雨奪路疾走,磕磕絆絆地就往前庭跑去,在場婆子與幾個還留着頭的丫鬟都被驚得怔住,胡旋卻是一拍額頭:“我糊塗了,這會子就快用膳,春暮姐姐應是去了廚房。”
前庭茶廳,盛着雪水的瓷甕已被羅紋啓開,茶竈上已經置好青壺,正在候湯,隔案而坐的虞洲尚且客套:“眼下天熱,敢勞長兄親自煮茶?交給丫鬟們就是。”
“不礙事。”虞渢淡淡一笑,修長的手指捏了茶匙,將茶葉撥入碧玉茶荷,因茶盞尚未送至,暫且將茶荷擱在茶盤裡。
今日備的是雨前龍井,湯候只需一沸稍過泡如魚目,卻不待好,只聽一片凌亂倉促的步伐,碧衣青裙的丫鬟險些直接從檻外跌了入內。
邊上侍立的羅紋“驚訝”地看着滿頭熱汗、氣喘吁吁的冬雨,又暗暗打量了一下微蹙着眉頭似有不滿的世子,與挑起半道眉峰、鳳目斜展,膝上指掌卻微握成拳的二郎虞洲,將臉上神情一肅,語音不高,只沉聲輕斥:“怎麼這般失禮?”
冬雨這時還哪顧得上持禮,眼見那一埕要命的雪水已經啓開,臉上的蒼白染得嘴脣都沒了顏色,上前就是一跪:“世子,這水不能用。”
蠢貨!
便是虞洲都回過神來究竟發生了什麼,髮根處一陣緊繃,強忍着纔沒抱怨出來——這個蠢貨,既然尋到下毒的機會,爲何沒有支會一聲?倘若自己知道她已經得手,今日無論如何也不會來關睢苑虛以委蛇,功虧一簣,功虧一簣,眼下更關鍵的是怎麼揭過這篇。
虞渢仍是波瀾不驚,連眼瞼都沒擡一下:“這話怎麼說?”
冬雨心裡又是沮喪又是懊惱,當然還有一觸及斷的緊張,可她這時,仍以爲憑藉着巧舌如簧能矇混過關,擡眸看了一眼羅紋,咬牙說道:“剛纔奴婢與羅紋一同啓出這一埕水,羅紋雖避去廬內,可奴婢無意之間看見,她在水裡抖落了什麼東西,奴婢害怕……羅紋是要毒害世子!”
爲了不讓心上人枉死,冬雨也算豁出去了,拼着打草驚蛇,再無下手的機會,也只好讓羅紋先頂了罪。
虞渢聽了這話,反而一卷脣角,看向虞洲:“讓二弟見笑了,不想出了這等醜事。”
虞洲這時聽了冬雨的話,才知她心裡尚有計較,暗暗鬆了口氣,也學着雲淡風情、波瀾不驚的模樣:“既有人心懷叵測,欲行惡事,長兄還是審問明白纔好。”看了一眼羅紋,又掃了一眼冬雨,似乎心懷孤疑:“不過羅紋自小就是長兄的丫鬟,又是謝嬤嬤的女兒,怎麼會有不軌之心。”
虞渢也搖了搖頭,仍是看也不看冬雨:“我是不信的。”
“世子,當真是奴婢親眼所見……羅紋她因……”冬雨話未說完,卻見虞渢一揚手臂,臉上並無怒意,只是微肅,卻讓冬雨心生一股冷意,下意識地噤了聲。
“這婢子是世子妃的陪嫁丫鬟,還是請她過來審問的好。”虞渢看了一眼羅紋。
羅紋便已會意,屈膝一禮,不慌不忙地行出茶廳,囑咐了在外候命的丫鬟,讓她走一趟中庭。
虞洲趁機凌厲地盯了一眼冬雨,心下默默衡量——這賤婢固然有愚蠢妄爲之處,可看來也不是全無成算,不過冷眼旁觀,虞渢顯然站在羅紋一邊,如此一來,未必不會與旖景心生嫌隙,今日也許會有場好戲看了,說不定反讓這婢子無心插柳。
不過一刻,旖景就滿面沉肅地來了茶廳,顯然已經聽傳話的丫鬟稟了仔細,與虞洲相互見了禮,屈膝衝虞渢福了一福:“妾身束下無方,以致險生禍事,深感慚愧。”
虞渢扶了一把,輕輕一笑:“有人心懷叵測,與世子妃何干?”
聽了這話,虞洲心裡忍不住直泛酸水,眼看着世子夫婦並肩而坐,只好訕訕一抱揖:“既長兄長嫂要審辦內務,我在此或有不便……”
“二弟既遇着了,也聽聽這段公案吧,若真是羅紋心懷惡意,二弟也險些遇害,毒殺宗室可是死罪,必不可恕。”
這時,茶爐上的水已至大沸,眼下卻無人有品茶之心。
羅紋這才跪於冬雨一側,仍是淡淡而言:“世子、世子妃,冬雨血口噴人,奴婢切無爲禍之心。”
冬雨微一擡眸,觸及旖景冷洌的目光,心中一凜,貼身裡衣早已汗溼,整個人下意識地匍匐下去:“世子妃,奴婢的確親眼瞧見羅紋往瓷甕裡落了物什,也不知是否毒藥,只心裡覺得不踏實……羅紋不僅一次衝奴婢抱怨,說世子待江姑娘冷心絕情,毫不顧及江姑娘救命之恩,她與江姑娘交好,對世子與世子妃早懷恨意……”緊跟着就將剛纔盤算的“經過”說了一回。
旖景身後,尚且跟着謝嬤嬤與楊嬤嬤兩位管事,還有春暮、夏柯,這時都不動聲色,由得冬雨指證羅紋。
“依你所言,那瓷瓶尚在羅紋身上?”旖景問道。
冬雨也早有盤算:“奴婢不知,當時羅紋從晴雪廬出來,並未叫奴婢同行,奴婢緊跟着去了中庭,越想越是不安,忍不住前來阻止。”
“奴婢身上並無冬雨所稱的物什,自請搜身。”羅紋說道。
自是什麼都沒搜出來,冬雨當然不會善罷甘休:“奴婢以爲,若那瓷瓶裡真是劇毒,羅紋必不會放在身上,也不會隨手丟棄,大可順路先回屋子,將東西藏在暗處。”
聽到這裡,虞洲也想到冬雨定是先完成了栽贓,眉梢輕輕一揚,好整以睱地掃了羅紋一眼,雖說落毒之人留着把柄在手未免愚蠢,可罪證確鑿下,羅紋也是百口莫辯,“沒這麼蠢”可不是脫罪的藉口。
虞洲當然不希望冬雨入罪,擔心的自然是冬雨爲求自保將他攀咬出來,雖無憑無據下不,虞渢拿他也莫可奈何,不過能少一事則少一事,除了虞渢一個親信,對他們也算有益。
虞渢與謝嬤嬤母女情誼可不一般,他應當不會相信羅紋落毒,必會懷疑冬雨嫁禍,冬雨到底是旖景的陪嫁丫鬟,這麼一來,夫妻兩個還不彼此疑心,將來可不大有挑撥的機會。
一念及此,虞洲就越發好整以睱了,只謹慎地旁觀,並沒插口。
旖景又再囑咐——
“楊嬤嬤,帶着大小李嬸,仔細察檢羅紋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