旖辰並沒有依照皇后的囑咐先回國公府與大長公主商議,而是徑直去了楚王府的關睢苑見旖景,把皇后的話細細說了一回:“我因完全揣摩不得皇后的用意,也不敢貿貿然驚動了祖母,只好先與五妹妹這兒討個主意。”
旖景略一思索,也就明白了皇后的計較。
什麼聖上忙於政務、太后靜養禮佛,這些都是藉口,太子妃位既是天家之事,也屬國事範疇,萬萬沒有避開天子與太后,反而找外臣事先商量的道理。
皇后或許是先在天子與太后跟前試探過,並沒有任何結果,心裡才急躁不安。
那兩個人選,一爲甄蓮堂妹,一個是甄夫人孃家侄女。
皇后無疑仍是想爭取這一系勢力爲太子所用。
但天子置若罔聞,或者回避不提,難免讓皇后不安,太子無嗣,太子妃位空懸,若聖上無易儲之心,這時應當將這事放在首重,早日擇定太子妃。
皇后壓根不是真要與旖辰或者大長公主商議,關於人選早有決意,若非甄氏,便爲邢氏。
分明是想通過衛國公與楚王的嘴“提醒”聖上,兩位是天子信臣,太子正需他們援手。
不過皇后情知旖景“不好對付”,這才挑揀了容易拿捏的旖辰,有的話不能明說,隱晦了又怕旖辰聽不明白,這才點醒她——無論是大長公主,抑或旖景,將話轉告,她們必然明白皇后言下之意。
直言旖辰小產的事,無非是施壓與威脅。
當然旖辰無意間小產,算不得什麼“罪責”,不過福王有心隱瞞這事,顯然是不想讓人藉着旖辰子嗣坎坷的原因,重提納側妃的舊話,皇后統御六宮,母儀天下,當然是最有資格插手這事的人。
想通了這些關竅,旖景一一解釋給旖辰聽:“這事與長姐干係不大,也不用太過擔憂,等世子歸來,我先與他商議,至於祖母,若不用煩擾她老人家,暫時還是莫提的好。”
旖辰尚且在糾結小產一事:“這事除了祖母、母親與你,王爺瞞得密不透風,怎麼就被皇后得知?”
旖景:……我的好姐姐,經過那年宮婢瓊衣的事兒,感情您還不知道福王府裡早有皇后的耳目?
旖景見旖辰憂心忡忡,只好實言相告。
旖辰大驚失色:“我且只以爲那侍衛真是瓊衣買通……這該如何是好,我倒沒有干係,只擔心皇后會對王爺不利。”
“姐夫比姐姐明白,許是因爲不想讓你擔心纔沒細說,那些耳目姐夫心裡一定有數,想來不會讓他們涉及要緊,不過就算知道是皇后耳目,也不好清除。”旖景勸道:“姐姐小產一事原不用瞞着皇后,中宮知情,想來是姐夫有心透露,爲的也是掩人耳目。”
福王子嗣繁榮抑或單薄皇后壓根不會在意,或者說她根本希望庶子們都無後纔好,故而福王上請不納側妃,皇后半點不曾刁難,既是討好了衛國公府,又不違逆聖上、太后之意,幾全其美的事,何必自找麻煩。
這回無非就是打算利用此事向國公府施壓而已。
旖辰到底還不是太糊塗,被旖景一提醒也明白過來,那擔憂卻仍然難解:“不過如此一來,豈不讓楚王府與國公府爲難?”
“放心吧,這事聖上應當早有決斷,就算父親與翁爹或者世子進言也無濟於事,表面上敷衍皇后一番倒也不算爲難。”旖景極盡安慰,好容易纔打消了旖辰的憂慮,送她出了關睢苑,親眼看着登車離開。
這一晚虞閣部晚膳之後,照例前往書房處理公務時,忽然發現他家世子妃極盡殷勤,一會奉茶,一會又遞上手爐,一會又往香爐裡添上玉蘭香,一會兒拈着枚果脯遞到脣邊……大冷的天,磨磨蹭蹭着不肯回房享受暖炕,反而坐在書房裡間的地臺上等。
就算鋪着厚厚幾層裘氈,到底怕滲上寒氣兒,虞渢這才收斂了享受“美人在側”的心思,暫且拋下公務,將人拉了出來,依偎在鋪着雪貂皮褥的長榻上,伸手颳了一刮分明“心懷叵測”的某人秀挺的鼻樑:“世子妃在盤算什麼呢,先說來聽聽吧,否則你在旁心事忡忡地獻殷勤,鬧得我也靜不下心。”
旖景原在晚膳時就想提出這兩樁事,怕傷了本就挑食的某人的胃口,膳後又見他忙着務公,沒找到合適的機會,這才“鬼鬼祟祟”地在一旁出沒,這會子被人拆穿,乾脆也不再憋着,先把相對重要的一件說了出來。
“聖上是想在卓、韋兩妃中擇選一人,皇后這回應是白打算盤了。”虞渢乾脆利落地說道。
這代表着……
聖心難測,旖景暫且不去理會儲位歸屬,只關心眼前:“那閣部可有法子把皇后敷衍過去?”
虞渢輕挑眉梢,極想賣賣關子,考慮到公務還多,到底沒有打情罵俏耽擱時光,言簡意賅地說道:“不用咱們擔心,聖上晾上皇后一陣,自會處理。”
旖景便明白過來,感情這對天下至尊的夫妻是在彼此試探,看來信任感十分有限,果然最是無情帝王家,也許聖上還會先種一樹酸梅讓皇后止渴,結果再“當頭棒喝”……好吧,這事她不予置評,連忙又將二孃的請託轉告,因着爲這些瑣碎,耽擱了她家“國家棟梁”勞力分心,“賢妻”十分過意不去,訕訕解釋:“二姐姐這回能這般處事,實在不簡單,又關係着她的美滿,當真不忍袖手旁觀。”
“二姐夫不是外人,這事我會放在心上。”閣部答應得倒痛快:“不過這事要一蹴而就還不能操之過急,等年後才能見到成效,眼見過年,紈絝們正是花天酒地的時候,先由着二姐夫放縱一番,待元宵過後,再讓他吃個小虧幡然醒悟,今後纔會徹底收心。”
僅憑這一句話,旖景自然聽不出“不是外人”還有另一層涵義——其實周姐夫長嫂孃家兄長陶凱隸屬神機營,是當今天子一手提拔的親信,早被編入天察衛,如今是虞渢下屬,兩人明面上交情也在,時常聽陶凱提起,稱他那賢惠的妹子甚是關愛夫家小叔,也即周姐夫,無奈周姐夫從小被母親驕縱,難免染了些紈絝習氣,雖不嗜財好色、仗勢欺人,總歸是樂於風花雪月之雅,而荒疏經史儒學之業,周大嫂規勸不能,未免覺得愧對婆母當年所託,屢屢提說,甚是惋惜。
這回藉機讓周姐夫“改邪歸正”,也算解了下屬家務難題。
旖景倒是聽出她家閣部這回是打算讓周姐夫先栽個跟頭,倒沒追問仔細,不過擔憂:“明春不是就要考童生試,二姐夫並非監生,若元宵後再用功,只怕也晚了。”
虞渢笑道:“你也太小看二姐夫了些,好歹也是在族學裡刻苦了些年,當初又請了先生教導,再不濟,通過童生試還不成問題,關鍵是接下來的鄉試、會試。”
旖景見虞渢答應得痛快,立即如釋重負,印上一個香吻以作“犒勞”,十分體貼地沒再逗留書房裡擾人正務,興高彩烈地轉去廚房,打算親手爲虞閣部做今晚的藥膳。
——
“神機妙算”的虞閣部這回所料再次中的。
遠慶六年冬至日,恰好下了今冬的第一場雪,黃昏時分,皇宮的金瓦上就已經覆蓋了一層銀白,這一日天家舉行了隆重的祭天儀式,朝會也十分盛大熱鬧,當天地之間徹底被一片濃郁的夜色籠罩,天子才駕臨他已經許久不至的坤仁宮。
今日冬至,皇后倒料得聖上必定會駕臨中宮,特意讓御膳房準備了粉角(餃子),只待聖上一來再讓小廚房下鍋,不曾想直到三更將盡,還不曾盼到聖駕,皇后強忍着睡意,在暖閣裡盛裝候駕。
心情很平靜,並無焦灼惱怒,雖然這些時日天子待她甚是冷淡,不過不僅中宮,東西六宮都沒有盼到聖駕,大家盡無聖寵,皇后自是心平氣和——除了操心太子妃位空懸的事。
今日是個難得的機會,聽說朝會時聖上心情甚悅,也許是提起的時機。
當詹公公那又尖又細的嗓音響徹寒雪紛飛的靜殿,皇后才端端正正地起身,恭迎聖駕。
龍鳳雙尊在溫馨寧和的氣氛裡品嚐了應節的粉角,這纔有了閒話的時候。
出乎皇后意料的是,天子竟主動提起了儲君妃位的事,問及她的意見。
皇后欣喜若狂,只以爲是當日對旖辰那番“暗示”起了作用,至於究竟是哪一方對上進諫,皇后並不關心——衛國公府與楚王府原本就是姻親,總該商量議定,由其中一人進諫,決不會行出連袂過問天家“家事”的蠢事,更讓皇后放心的是,總算是她杞人憂天,聖上怎會有廢儲之意?否則衛國公與楚王必定不會違逆聖意進諫,聖上也不會輕易改變主意了。
她原本通過旖辰之口,“暗示”兩府,也懷着試探聖意的打算。
結果是讓皇后滿意的。
當然直言不諱地將甄、邢兩家提說出來,既然聖上無廢儲之意,鞏固太子之勢當然不需有任何顧忌的。
“改日詔那兩個女子入宮,也讓母后過一過目,聰慧賢良,品性端方最爲重要,切記廢太子妃的教訓。”天子丟下一句,起身離開:“皇后安歇,朕還要回御書房批摺子,就不留宿你這兒了。”
皇后半點不覺失落,帶着笑意恭送。
當然沒看見天子原本溫和的神色,一出坤仁宮的殿門就忽而凝肅,眉心蹙緊。
夜色,渾黯不清。
而冬至日後,得到消息的甄府與邢府盡都舒了口長氣,自從甄蓮被廢以來七上八下的心情這才略微安穩,緊跟着都是心生喜悅,各自盤算開來。
甄候自是希望自家侄女中選,雖並非是他的女兒,可一筆寫不出兩個甄字兒,總比邢家更親近一些。
不過甄夫人卻有不同想法。
她是最不甘心的人,在得知“利好”消息後,也沒有當真覺得欣喜。
她的兩個女兒,一個屍骨已冷,一個被禁冷宮,多年心血付之東流,怎能不傷心欲絕?
好在甄蓮還活着。
甄夫人當了多年的東宮岳母,多少還是有些人脈,打聽得太子自從阿蓮被廢之後,頹然萎靡、黯然傷神,正是對阿蓮念念難忘,這代表着還有一線希望,待太子將來榮登大寶,阿蓮並非沒有重見天日的機會。
不過也難保時移日長,太子逐漸淡忘。
需要有個人在他身邊時常提醒。
自從甄茉當年事發,候府二叔、三叔對長房就懷有芥蒂,尤其是教女無方的甄夫人,與甄家人時常衝突。
二房、三房的女兒在姻緣上多少因甄茉之故受到些許影響,故而對甄夫人難免貌合心離。
若二房侄女入主東宮,絕不會幫助阿蓮。
還是得靠孃家侄女,到底是親兄弟的女兒,與自己也是血緣相聯。
堅決不能讓甄氏當選!甄夫人暗下決心。
這一場雪,一直連續下了七、八日才放晴。
十一月末,也到了虞洲與黃江月“喜結良緣”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