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門上宴席散場,千步廊間的御街卻依然熱鬧,不少士子仍在殫精竭慮,天子坐在承天門樓上,正與魏淵、衛予仁品評內侍們不斷呈上的詩詞賦作,一側是幾個成年皇子,當天子閱卷後,也依次傳閱着各人的賦作,蘇荇今日尤其忙碌,站在天子身後,手裡那支紫毫就沒停過,不斷在經過篩選的詩作上錄下天子品評之語。
而平安門外長街兩側,也正是人流如織的時候,這一處的綵棚是各大顯貴纔有資格搭建,今日卻不限平民百姓遊覽賞燈,也正是趁着喜慶佳節,普通百姓才能遠遠目睹貴族宗室家的女眷錦衣奢華安坐綵棚上,毫無顧忌地窺望貴胄女眷的風采氣度。
楚王府與衛國公府的綵棚依然比鄰而建,當中甚至搭了行橋。
黃江月身着硃紅金繡的氅衣,應酬了一輪接連一輪的官宦女眷“串棚”寒喧,這時只覺腮上的笑容已經徹底僵硬,接過芷娘遞上的熱茶,掃了一眼甚是冷清的席位——安瑾早去衛國公府那邊湊趣了,安然也獲詔去了平安門,雖有奴婢在旁侍候,得坐者除她再無旁人。
可這般“引人矚目”,對於今日的江月而言實在是諷刺。
其實剛纔前往寒喧賀歲的訪客,也大多是些品階不高的官宦女眷,真正顯赫名門都知道王府家眷在平安門上,並不耐煩與黃江月這麼個聲名狼籍被天家厭煩的宗室應酬,都等着老王妃與世子妃歸來,纔是時候湊趣。
江月一邊不耐煩被人“瞻養”,一邊又爲如此冷遇黯然神傷,心情那叫一個五味雜呈。
尤其是見比鄰的衛國公府綵棚上熱鬧非常。
今日受詔入宴的只有大長公主,故而黃氏與許氏及董音並幾個小娘子都留在綵棚,黃江月自是沒有厚顏湊興的心思,甚至隔得老遠,也老感覺那邊有暗暗刺過來的冷厲目光。
其實真是她多慮了,許氏與董音都是寬宏大量的人,雖曉得江月欲對旖景不利,也沒有閒情趁機落井下石,看也沒往這邊多看一眼,而待嫁閨閣諸如六娘等女兒家,還不曉得王府那樁公案的仔細。
黃氏自然不會不滿江月。
三娘已經“除服”——其實爲姨娘守喪本無律法明定,三娘盡孝也有大半年,恰逢新歲佳節,她自然不能再素衣守制。
這位倒是一貫與江月不睦,不過眼下她一門心思全在計較其他,也懶得關注江月。
好容易盼得老王妃與小謝氏的車與到了綵棚前,江月一邊慶幸自己不再受人冷眼“瞻仰”,又一邊怨尤着只怕訪客即將接踵而來,對旖景必定奉承討好,越發襯托出她的“卑微冷清”。
不過江月也只能強顏歡笑着,迎下朱氈鋪呈的軟梯,正要摻扶老王妃。
就被老王妃毫不留情的揮臂一擋,扶了旖景的手,看也沒多看江月一眼——這原也是旖景支招,江月比小謝氏機敏,老王妃又習慣不假辭色,瞞住小謝氏不難,難保不會讓江月瞧出端倪,乾脆就毫不掩示,不讓江月趁機察顏觀色。
倒是旖景笑道一句“辛苦弟妹”。
而更讓江月焦灼的是大長公主不久也過來這邊,陪着老王妃說說笑笑,她只好僵坐着,生怕多說多錯,當衆再受奚落。
旖景卻也並不多覺得欣喜,只因虞渢早前就說定這日要與她同遊燈市,這一個邀約,已是隔世。
她想與他共處,今生爲他之妻,共度的第一個上元佳節。
無奈打聽得今年因復行科舉,世家子弟們越發不會錯過一展才藝的時機,參與上元賦詩者比往年只有更多,不知天子什麼時候纔會放人。
又有灰渡得了世子之令,轉告那句:“世子暫時不能脫身,早前已經定好了流光河畔浮春樓的一間雅室,怕趕不及……只好讓世子妃與國公府小娘子們先往,由屬下護侍。”
元宵佳節,於閨閣、婦人而言更是不可多得能夜間玩樂的機會,往常一更之後,還哪能在市坊間遊蕩不歸?可旖景聽了這話後只沮喪的嘆一口氣。
又說國公府那邊,眼看着平安門宴散,黃氏也得去幾位皇子府的綵棚道賀,這時先來與老王妃行了禮,交待大長公主一聲後,就去依次“應酬”。
皇子府的綵棚自然也臨着平安長街。
當黃氏被四皇子府的僕婦迎上朱梯時,正見着四皇子妃冷着一張臉訓斥廖氏的場景,就連白妃也立在一旁垂手挨訓。
這多少讓黃氏有些尷尬。
四皇子妃卻沒反應過來廖氏與國公夫人的聯繫,極不耐煩地揮一揮手:“到底是商賈出身,白妃訓管了你這些日子半點沒有長進,你是個什麼身份,就敢坐着迎客,不知所謂,別在這丟人現眼。”便喝斥屏息凝神的僕婦:“還不把她送回皇子府。”
廖氏又羞又惱,剛纔無非就是個七品官宦的女眷過來見禮,她纔拿大沒有起身相迎,哪知被四皇子妃遇了個正着,白受了一場折辱。
自從“嫁”入皇子府,就是洞房那日得見四皇子,往常竟都被白妃拘在身前教管,這與廖氏的期望有天壤之別,本就滿腹委屈,再經此一辱,越發氣恨。
竟未與黃氏見禮,拂袖而去。
秦妃臉上顯然電閃雷鳴,也不顧黃氏已經立在跟前,指着廖氏破口斥道:“如此放肆,給我將她禁足,不抄上千遍女德不準放她出來。”
黃氏連忙陪笑勸慰:“大好的日子,秦妃何必爲不相干的人生氣。”
秦妃本不耐煩與國公府諸人客套,想到今日貴妃的一番警告,再睨了一眼佇在一旁肅顏持禮的管教嬤嬤——這位可是貴妃賞的女官,就爲了提點敲打她!
方纔強忍怒火,皮笑肉不笑地請了黃氏落座。
黃氏倒不介意秦妃的態度,應酬寒喧幾句,關切起秦太夫人的康健。
不得不說黃氏比江月更懂得怎麼迎合人心。
秦妃立即就轉變了態度,冷顏微融稍帶感激:“有勞夫人惦記。”就滔滔不絕地說起祖母的病情。
秦太夫人因爲身份尷尬,數十年不曾見人,早被貴族遺忘,並沒人關切過這位前朝公主的病情,只怕許多還以爲太夫人早已作古都不一定,便連秦相,當聽說秦妃欲求太醫院使江清谷給老妻診脈,有的也是一番訓斥:“別以爲天家並不在意你祖母的身份,就能得意忘形,江院使可是常人輕易請動的?他是專責聖上龍體康健的醫官,便連貴妃娘娘抱恙,四殿下求請多回,眼看着娘娘久病難愈,聖上才許可。”
秦妃今日是想趁着太后歡喜,出口請求,哪知竟被貴妃洞悉,又受了一番冷言警告。
心裡實在憤憤不平。
江清谷雖是院使,不過區區五品,祖母再怎麼說也是東明公主,雖早被奪了封誥,血統尊貴卻也不能抹殺,再說自己堂堂皇子正妃,祖母患疾怎麼連太醫都沒資格請?
眼下好容易遇見一個關切祖母病情的人,秦妃頓覺安慰,忍不住就抱怨道江太醫如何託大。
清谷先生這回真是無辜,他壓根沒得相府與四皇子妃請醫,白白就擔了個不識擡舉之名。
黃氏自然不妄加評論,只笑着說道:“其實民間也不是沒有良醫,我就知道一位濟世堂的大夫,聽說專擅老人家因年邁病弱的調養,秦妃若是信得過,倒可一試。”
秦妃感激又添一分,立即追問着那位大夫的仔細,又說起祖母往常服用的藥膳,聽說秦太夫人虛勞咳喘,黃氏又稱自己手上恰好有難得的上好冬芝,次日就送去皇子府。
總之一番談話下來,秦妃對黃氏忽就十分親近,竟是親自把她送下了綵棚,眼看着黃氏的軟轎離開,才感慨道:“都說國公夫人賢良,果不其然,如此慈和友善,偏偏蘇五娘還有意疏遠,真是不知好歹,刁蠻跋扈。”
秦妃這邊一想到旖景,倒牽連上江月,忙打發了貼身婢女去請“好友”,特意叮囑了對江月要極盡客氣,至於旖景,讓她同行即可。
哼,今日自家妹妹白白受了三皇子當衆奚落,當誰不知,三皇子是看子若得太后新寵,爲旖景不平,呸,已爲人婦還勾三搭四,真是不知廉恥,今日定要把這口氣找回來,也羞辱她一番。
就是要讓人看看,無論如何,至少在她這個四皇子妃眼裡,楚王世子妃的確不如黃江月。
旖景那邊卻已經讓人分別去了卓家、韋家、楊家、彭家花棚裡邀請幾個好友同往本應與世子“二人世界”的浮春樓。
國公府的諸位小娘子聽說這話,自然也不甘落後,安瑾與安然也滿是期盼。
大長公主就替老王妃一塊作了主:“浮春樓原就是景丫頭的產業,自是妥當的,難得今日她們幾個一聚,都一同去吧,只留心着時辰,可別圖一時高興就逗留太晚,入了夜還是得當心着寒涼。”
一片歡呼雀躍。
哪知沒成行,四皇子府的婢女就來了,果然對江月十分客氣:“秦妃纔到綵棚,就掛念着娘子,專程囑咐奴婢來請娘子過去陪着說話。”當對旖景時,卻是一副愛搭不理十分勉強的神色:“也請世子妃陪同娘子前往。”
大長公主聽了這話不由蹙眉,就連老王妃都十分難得地看出秦妃是有意捧高江月,狠狠瞪了那婢女一眼。
小謝氏卻興災樂禍:“月娘這就去吧,你也忙了整晚,別牽掛這邊,好好陪秦妃說會子話。”得意洋洋地橫了旖景一眼,看秦妃對蘇氏姐妹的態度,今晚世子妃活該受辱。
哪知世子妃更是愛搭不理:“有勞秦妃記掛,只我今日不得閒,就不去叨擾她了。”
那婢女萬沒想到世子妃會直言拒絕,不由呆怔。
旖景只對兩位長輩交待“這就領了妹妹們去流光河畔賞燈”,再沒理會那婢女。
開玩笑,四皇子眼下還不是儲君,甚至不是親王,秦妃論來與旖景堪堪品階相當,兩人又是同輩,沒得秦妃發句話,旖景就必須奉命的道理。
還“也請世子妃陪同娘子前往”,誰愛搭理誰搭理,世子妃心情正鬱悶呢,沒空和你們虛以委蛇。
世子妃自然不知,這時一身男裝長袍扮相的秦子若,待在車與裡好一陣,極不容易盼得下人稟報了楚王世子的行蹤,施施然攔了道,衝着侍衛們巧笑嫣然。
隔着車窗,虞渢聽侍衛稟報道相府郎君求見。
琢磨了一番還是打開了車窗,哪知迎上前的卻是個“女扮男裝”。
子若姑娘抱揖一禮,一番“君子”套話:“自知冒昧,望世子莫怪失禮之處……家祖母染病,某甚感焦急,不敢貿然請江院使,知曉世子與江院使交厚,纔來懇請,望世子能替家祖母請江院使診脈。”
秦子若十分自得,心說楚王世子待旖景這般愛重,無非是因爲世子妃在閨閣時不比常人,可見世子喜歡的是與衆不同、超凡脫俗的女子,要論來,她也是如此,至少女扮男裝參與上元聯詩與士子們一較高低者唯有她一人。
又是出於一片至孝,世子應當不會拒絕才是。
滿心期望的子若姑娘大大方方與世子對視。
哪知得了一句:“怕是得讓七娘失望了,我與江院使並非交厚,還欠了他救命之情,實不敢再勞煩先生。”
子若呆怔着,眼看車與軋軋前去。
好半響才展顏一笑,才品出衆,對妻子情深不移,半點不受旁人誘惑者,世間唯有沙汀客一人。
她的眼光,原是極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