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瑾“以死相請”,虞渢依然鎖眉不語,旖景上前將安瑾扶了起來,按着她坐在靠着書架邊上設放的椅子裡,微有思量後,緩緩說起關於西樑政局,一邊打量着虞渢的神情,見並沒有阻攔的意思,遂也不再隱瞞,由和親背後的佈局一直說到西樑慶氏的內部矛盾,諸多種種。
其間安瑾只作思量,虞渢也沒有打斷,直到旖景說完了話才移步過來,旖景便站了起身,讓虞渢坐下,自己卻立在安瑾一側,輕輕摁着欲起身的三妹妹,手掌下少女的肩膀已經明顯能感覺到瘦骨,旖景輕輕一嘆,知道她這段時日憂思過重,也是日日艱難。
“我們說這些給你聽,是想讓你知道這其中的艱險,和親一事決不簡單。”虞渢沉聲說道。
安瑾深深吸一口氣:“可總得有人去,據嫂子方纔所言,和親一事已是事在必行,兄嫂既已深知其中詳細,說明這事與王府密切相關……以瑾揣測,二姐姐應是人選之一。”安然突然被封郡主,安瑾起初雖覺詫異,可也沒有往深處琢磨,畢竟她自身難保,也沒有心力顧及太多,直到在蘇七娘口裡確定了和親的事實,才隱隱聯想到兩者之間的關係。
“以二姐姐的性情,決不適合孤身遠嫁,身處這般複雜之境,想必兄嫂也不會袖手不顧……以大伯與長兄的聖眷,若不甘願讓二姐姐和親,天家必能體諒,可要讓慶氏心甘情願放棄伊陽君婚配金元公主而娶大隆宗室女兒,楚王府所出確是最佳選擇,聖上連樂陽女君的婚事都願插手,足見極爲重視與西樑之邦交,是鐵意支持西樑宛氏穩固政權,雖聖上因體諒王府不至獨斷,想必始終會覺得爲難,是否因此存下芥蒂並不一定……瑾雖非大伯所出,眼下卻仍舊身受王府養護,便是在大隆貴族眼裡,也比普通宗室女兒更爲尊榮,於慶氏而言才更有份量與利用之處。”
聽安瑾僅憑旖景之言便能推測出這一件事,虞渢微有驚訝,而接下來安瑾又一番話,甚至讓他與旖景面面相覷,足有一刻心懷複雜,倒沒再說安瑾單純度事,把和親想得太過簡單。
“倘若伊陽君與其父並無嫌隙,和親女子遠嫁的確身陷險惡而不能自保,若慶氏最終得權,宛氏必遭滅族,與聖上之意相違,兩國交惡,和親女子再無利用之處,定被慶氏所棄而魂斷他國。”
“不過眼下境況是慶氏內部也是勢同水火,伊陽君顯然更偏向西樑王室,他爲慶氏一族不容,又如何能得到儲位,即使慶氏逼迫西樑王遵守盟約,伊陽君將來不過也是個傀儡,不是被宛氏操縱便是受慶氏控制,若慶氏勢壓王權,瀾江公將來必會力主嫡長子繼位,伊陽君就會成爲棄子,而他之外家是王后一族,只有效力宛氏,將來纔有立足之境。”
“同時,慶氏與胡氏之間也有矛盾,無論宛氏還是慶氏,都想先除相對勢弱的胡氏,改變三姓議政的朝局,故而慶氏纔有妥協之意,以爲能通過和親爭取我大隆爲倚仗,先除胡氏,再奪王權。”
“若瑾爲和親之女,當然會遂君國之意助益宛氏,如此便與伊陽君並無衝突,夫妻尚能一心。”
“首要之重則是迷惑瀾江公,以瑾猜度,當和親事成,慶氏必然不會刁難和親之女,而是會籠絡並挑唆與夫君伊陽君不和,才能爭取和親女子身後的大隆權臣爲慶氏所用,若是我處於這般境地,當然會假作中計,從而說服瀾江公先助王室清除胡氏。”
“西樑三姓夫人與女君不乏議政者,我爲大隆宗室和親之女,必然也能參與政事,更何況還有王室暗中相助,及到胡氏落敗,我在西樑業已站穩腳跟。”
“我爲兩國邦交盡力助西樑王室統一政權,相信君國不會置我不顧,到時有大隆之勢爲倚仗,足能倒戈,助伊陽君掌握慶氏族權。”
“只要伊陽君並非貪慾難填之輩,得權後臣服於王室,足保安身立命,便是我之造化。”
“能爲兩國邦交盡綿薄之力,瑾也不愧爲虞姓女兒,到時方能安享尊榮而不存愧怍,再於聖上而言,和親之女若是軟弱無謀,白白淪爲棋子被人利用最終被棄,也是有損國威。”
“瑾若身負聖命遠赴西樑,兄長豈能不從旁相助?雖有險惡,勝算卻也有十之七八,實在比身無寸功、一事無爲,白受家族庇護而無能爲報強上百倍……阿兄,瑾願爲楚王府盡綿薄之力,也算是……爲父親之罪抵償一二,倘若將來,父親執意行惡自絕生路,還望阿兄體諒安瑾爲家國效命的艱難,爲父親留一子嗣以承香火,也算我受一場養育之恩。”
安瑾離開後,虞渢與旖景在書房對坐良久,好一陣沒有言語。
天色漸漸沉晦下去,有丫鬟入內點亮燈燭,但打量着兩位主子的神色,並沒有詢問擺膳的事,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只囑咐廚房將飯菜保持溫熱,以備隨時之需。
直到遠遠的鐘鼓樓上傳來對時的敲響,已經進入一更。
虞渢才長長一嘆:“看不出三妹妹竟有這般深細的籌謀,聖上幾次與我等近臣商議,在和親人選上還是有所斟酌,也是擔心和親之女太過無謀,反而會壞事,讓慶氏洞悉西樑王的計劃,一怒之下賜死我大隆宗室女兒……”
若真惡化到這般境地,慶氏如此挑釁,大隆皇帝當然不會就此作罷,爲了維護國威必會問罪西樑,西樑王若要維持邦交,只能將慶氏治罪,西樑內戰一觸即發,可西樑王此時並無定勝的把握,否則也不會向大隆求助。
而虞渢揣摩聖意,必是會鼎力相助宛氏,如此一來,事必牽涉進西樑內戰,說不定會引起諸國戰火點燃。
大隆平靜不足三十載,民衆尚未足夠休養生息,許多政令官制還有紕漏,若起戰事,國政當會再生紊亂。
這和親女子,的確不能軟弱無謀。
“以我看來,莫說安樂並不甘心和親,就算無可奈何地去了,憑她的心智,也難擔起這副重責。”旖景也說。
“想來太后觀察一番後,也是這樣的論斷,聖上纔會再生猶豫,眼下看來,或許也只有安瑾。”虞渢揉了揉眉心:“我看她是心意已決……也罷,西樑之事我還有不放心之處,原本也打算着安插更多信得過的人,安瑾若去和親,今後我鼎力助她就是,她這番話我一旦上稟聖上,這事即能敲定,乾脆爲安瑾求得一個尊榮的出身,以我大隆公主身份和親,慶氏也不敢小覷了她隨意擺控!更有隨嫁的親兵、護衛、使臣相助,於安瑾又多一重保障。”
安瑾是伶人所出的女兒,眼下僅有少數知情,宗人府早將她記名宗譜,明面上是虞棟妾室所生,倘若聖上因宗女和親之故,封公主名號,於禮法上也並非說不過去,前朝許多和親之公主甚至不是宗室,有臣子之女更有普通宮女,安瑾得封公主比她們更加名正言順。
一旦冊封,自然沒人再敢議論安瑾生母究竟何人。
西樑慶氏見大隆皇帝如此重視安瑾,也只有趁心如願的慶幸,畢竟大隆除了上元大長公主與剛剛出生不久的隆慶公主,再無一人得此恩封。
更兼安瑾是楚王親侄女,就算是在多數貴族眼中,楚王與虞棟仍然手足同心,同處屋檐並未生隙,西樑慶氏就更不可能參悉這對兄弟之間早已反目。
將來就算收拾了虞棟,只要楚王府依然對安瑾表示密切關注,西樑慶氏也不會認爲安瑾無利可圖,能任人欺凌。
而對於安瑾所求爲虞棟留個子嗣以承香火,虞渢並不覺得介懷——虞湘人品雖惡,卻因爲連虞棟都看不進眼,無論前世抑或此生,還沒有資格參與奪爵的禍事,虞渢固然可以順手將他清除,留這一灘爛泥下來給虞棟父子除除墳上雜草,供奉牌位香燭倒還無患,前提是他自己不要往死路上可命的折騰。
更關鍵的是虞渢認爲安瑾真有能力與智計周旋於西樑各方勢力。
那一世身名未得承認,慘死於生母手中的弱女已經脫胎換骨,再非任人欺殺的弱質女子。
遠慶七年五月,隨着西樑使團斟定返國日期,天子頒發詔書,冊封宗女虞氏安瑾爲東華公主和親西樑慶氏伊陽君。
因東華公主尚未及笄,定婚期於遠慶八年,待西樑王使於大隆交遞婚書。
這事並未引起朝臣貴族多少議論,只打聽一番這位公主是虞棟庶女,不過感嘆一句“好運數”,全不反省那時節和親傳言紛擾時,衆人的忐忑難安。
目瞪口呆的是虞棟。
怒火衝頂的是小謝氏,忍不住脫口而出:“她憑什麼!區區賤妓的女兒!”
臉上捱了虞棟一個火辣辣的巴掌。
“愚不可及!聖上親封的公主,你敢把這話傳出一字去?你有多少條命夠擔誹謗之罪!”虞棟頓足:“一定是虞桹父子,定是兩人上諫讒言,害我女兒遠嫁!”虞桹當然是楚王的姓名。
話雖如此,虞棟卻不敢把怒火外泄一分,逢人還表現出一副喜上眉梢的歡顏。
小謝氏心懷不甘,怎能容忍安瑾從此鞭長莫及,再不受她掌控?
並不待她想出什麼蠢招來,不過幾日,便有內侍前來王府,口稱太后之諭,詔東華公主入居景仁宮,由德妃親自教管,小謝氏眼睜睜地看着安瑾“飛上枝頭”。
於是梨香院裡又是一地碎瓷,這回某心懷不憤的嫡母義憤填膺之下,竟然將她愛不釋手的嫁妝那個礬紅描金五彩仕女瓶也摔得粉碎。
還是江月爲了自己不受遷怒,鼓足了勇氣上前勸慰:“母親息怒,據媳婦以爲,這事也不是沒好處……三妹妹明年就將及笄,母親還得替她煩心婚事,以父親對三妹妹的疼惜,說不定會讓母親好一番爲難,再有阿景那一毛不拔的小器作風,三妹妹的嫁妝王府必然是一文不出,父親也不會虧待了她……這麼一來,西樑的聘禮必然豐厚,可都歸咱們,又是和親,三妹妹是公主身份,嫁妝必然是宮裡頭負責,咱們豈不是隻進不出?”
小謝氏轉念一想,這的確也是個好處,還是大有實惠的好處,一口氣才堪堪嚥了下去。
她卻不知外頭的於氏聞訊之後,倒在虞棟懷中好一番哀哀哭泣,無非是那些可憐女兒遠嫁,生死再難相見的話,卻十分賢良大度地奉承虞棟:“若非二爺當年堅持讓安瑾認祖歸宗,她也不會有這樣的造化,妾身就是難捨,心裡是爲安瑾慶幸着的,瑾兒的命怎麼也比治兒要好。”
虞棟有美在懷,又被這番梨花帶雨卻體貼人心的話哄得那叫一個豪情滿懷,當即稱誓,將來必然會讓他們母子歸宗,得個名份。於氏又是一番稱恩道德,順利從虞棟手中又訛詐了一筆產業錢銀,握在手裡打理。
而隨着西樑使團返國,秦家庶支庶子與世家嫡女一樁婚姻悄無聲息地走了定禮,卓尚書之母某日忽然就被魘着了,雖無大礙,卓尚書仍然還是大行善事施糧施藥爲母親消厄,贏得一片善譽,與此同時,又有御史終於關注起太子妃位空懸的事來,以儲君尚無嫡子實非國之幸事爲由,上諫早冊太子妃,爲君國延續嫡嗣,有數人附議,稱兩位側妃系出名門,賢良淑德,皆可爲太子妃。
可韋妃子嗣艱難,自然不能延續嫡嗣,當然沒有人明說此言,君上自有理論。
偏偏這時候卓尚書的善行引起一片盛讚。
當衆人皆以爲太子妃位非卓妃莫屬之時,韋妃卻被診出懷有身孕。
遠慶七年五月,天子下詔,冊韋氏爲太子正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