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瑾起初只是輕飄飄的一個目光。
對於今日此行,她懷抱着的一直是不以爲然並且微有懊惱的態度,除了夫君伊陽,安瑾對慶氏宗家所有人都沒有好感,她謹記自己的意圖,要想在西樑立足,只能堅定地站在宛姓王族的立場,協助王室廢除三盟政會,只有如此,她與伊陽的將來才能平安喜樂。
無論表面還是暗中,安瑾與金元公主已經很是交熟了,反而對“故人”大君殿下有些生疏,不過她從金元對大君微妙的態度洞悉,這兩位之間應該不會有太大沖突,極有可能珠聯壁合而非是勢同水火。
以安瑾的立場當然不願摻和進大君的情事,可是她卻被吉玉強勢的利用了。
她很反感吉玉動輒就將旖景與大君聯繫起來,難免埋怨大君行事毫無顧忌,使得嫂子無端端地被這些人議論,她對那個什麼倩盼半點不存好奇,壓根就沒有興趣揣摩大君寵愛倩盼的真實原因。
兼着剛纔聽大君說起祖母與長嫂曾經受襲,驚懼一時還不及消散,安瑾越發對倩盼的到來顯得漫不經心。
所以她的目光過去,開始並沒有朝向來者的面容,只看見牡丹色的一條曳地長裙上,鬱金紋在一角斜照的暖陽裡豔麗的舒展。
安瑾眉心略略一動,鬱金是西樑王族纔有資格佩飾,當然,以大君的身份自然能賜予寵妾代表尊榮的服飾,如此看來,此女當真一如傳言甚得大君寵愛,難道大君當真有意爲此女求封夫人,以正妻之禮相待?
她這才擡起目光,看向來人的面容。
大君與吉玉都目睹了安瑾突變的神色。
安瑾猛地起身,下意識地傾前兩步,目光盯在女子的臉上一動不動。
吉玉粉拳一握,心下暗忖,公主的反應一目瞭然,看來這侍妾與世子妃當真酷似,於是她帶着挑剔與妒恨的目光再次盯向旖景。
大君眼見安瑾無法掩飾的震驚,心中已經確定了早前的猜想,再不多加關注,只留心着旖景的神情,他有意讓盤兒先將安瑾的身份告之旖景,倘若旖景表現得太過不以爲然,那麼失憶的事就得好生斟酌了。
旖景邁過門檻,便站住了步伐,目光理所當然地被滿面驚訝眼神銳利的安瑾吸引,似乎極爲專注的打量了一番,微微蹙起眉頭,那是在記憶裡搜索一番無果,極爲茫然的模樣。
但她的目光一直膠着在安瑾身上,對吉玉視若無睹。
這也是明知安瑾是夫家堂妹之後因所關注的正常反應。
不過僅僅是這樣,當然不夠打消大君的疑心。
妖孽一直饒有興趣地觀望着,眸色深晦,笑意舒展。
吉玉雖被旖景的姿容刺了眼睛,瞧見她通身妝扮儼然是王室貴族的派頭,心中越發妒憤,再見這侍妾微擡下頷,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並沒有上前屈膝見禮,忍不住一聲冷哼,到底是粗蠻卑賤的身份,完全不知禮數,如此放肆,毫無素養,哪能與真正的貴女相提並論,於是女君的目光就越發挑剔冷厲起來。
大君似乎被吉玉的一聲冷哼提醒,這才說話:“倩盼來了,快過來坐。”
於是旖景這纔將目光看向大君。
冷冷清清,平平淡淡。
這讓大君稍稍一怔,眉梢輕挑。
這似乎纔是他熟悉的那個丫頭,並非失憶後的患得患失、惶恐不安,大君眼底的沉晦更深。
旖景冷沉着一張臉,蓮步輕啓,目光再一次晃過安瑾臉上越來越重的驚疑,沒有落座,也沒有見禮,站定在三兩步外,直視着大君。
“倩盼既見過兩位客人,不再打擾,望殿下允可倩盼告退。”她微微咬重“倩盼”二字,眼睛裡一片冷漠。
不滿與敷衍太過明顯,讓大君心中一窒,卻又極快地放鬆下來。
倘若旖景的失憶只是爲了僞裝矇蔽,今日她定會隱藏情緒小心應付,而不會昭顯不滿,這般表現倒像是心懷怨憤一般,以她從前的狡慧,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被人洞悉。
一定會假意屈從,表現得毫無破綻,讓自己心安的同時,爭取與安瑾交談,暗示她並非倩盼,而是安瑾猜測當中的那人。
總之,從前的她是決不會將激憤無遮無擋地表現出來,讓自己生疑。
但只不過,她這麼不甘不願,又爲何來見,爲何還承認是倩盼,這讓大君還是有些孤疑不解。
所以竟一時沒有反應。
旖景卻已經轉身,往外走去。
“等一下!”“站住!”
是安瑾與吉玉不約而同地開口阻止,一個很是焦灼,一個很是憤怒。
但安瑾很快回過神來,無論面前的人是誰,當着吉玉的面,她也不能追根究底。
安瑾敷衍般地一笑:“聽了那些傳言我還不以爲然,哪知今日一見,娘子果然與我長嫂相似。”
大君微微靠向椅背,笑着說道:“倩盼,這位就是東華公主,另一位是慶氏女君。”
吉玉眉梢高擡,心說大君既然挑明瞭她們的身份,這低賤的侍妾總該匍匐見禮了吧。
哪知只見旖景微微頷首:“兩位慢坐,倩盼身體不適,先行告辭。”再一次着意強調倩盼二字,冷冷掃了一眼大君。
世子妃原本就沒有卑躬屈膝的自覺,再兼着“失憶”,更加沒有處於卑下的意識。
大君越發肯定了,倘若旖景不曾失憶,明知這般高傲不符合倩盼的身份,會讓他生疑,勢必不會有這般舉止,只要裝出一副故作委屈不知所措的模樣,逼他出面轉寰,就能應付過去,進一步博取他的信任。
她這時,應是不知身爲倩盼應該怎麼應付兩位貴人,才任憑本能而無法周全禮數。
吉玉眼見着旖景又再轉身,心裡怒氣直涌,再忍不住冷笑出聲:“我對世子妃景仰已久,聽說娘子酷似世子妃,甚覺好奇,這纔想要見上一見,剛纔聽公主所言,模樣果然極爲相似,不過我聽說世子妃才華出衆,當初才獲大君殿下傾心,未知娘子除了容貌,四藝如何?”
旖景原本的打算是故懷不滿,應付過去這回,不至讓虞灝西生疑就行,但安瑾剛纔的失態已經讓她出乎意料,心下正在猜度,只想找個沒人處細細琢磨,還得準備着虞灝西事後試探,徹底讓他確信自己失憶,卻不曾想這慶氏女君跳出來找碴,她可不願與虞灝西的愛慕者爭風吃醋,爭強好勝。
但電光火石之間,旖景突然想到一個可能,雖沒有時間細細計較,只隱約覺得這是一個機會,希望安瑾能夠與她心有靈犀,加以利用。
於是頓住步伐,轉過身來,下頷微微擡起。
“女君,您景仰的是世子妃,與倩盼有何干系,就算倩盼也是才華出衆,到底不是世子妃,恕倩盼不能滿足女君的好奇,再者,倩盼究竟爲何能得大君傾心,也與女君無干,不需要在女君面前證明。”
大君一聽這話,脣角忍不住一斜,這丫頭儘管沒了記憶,骨子裡的自傲還在,伶牙俐齒也逐漸恢復過來。
大君越發確信,倘若旖景是僞裝,一定會將懵懂失措進行到底,不會表現出與生俱來的強勢。
吉玉見旖景冷冷一瞥之後,又想離開,體內的怒火直衝天靈。
她可是西樑王族,堂堂邑君,普通貴女見她可都是要屈膝持禮的,竟被一個侍妾這般慢怠,哪裡能忍。
“站住!”盛怒之下,吉玉拍案而起,這時,她根本視大君不見,眼睛裡只有狂妄放肆的這名侍妾,恨不能用眼刀子將旖景挫骨揚灰:“好個賤婢,給臉不要臉,區區侍妾竟敢對本邑君不敬,你以爲仗着幾分姿容,就能爲所欲爲不成?不過玩物而已……”
吉玉眼見旖景站住步伐,不敢再走,又是冷笑:“想我西樑色供,雖說出身卑賤,可爲了取悅於人也精通歌舞,今日我定得開開眼界,比較一下你與那些色供的媚態。”
吉玉昂首挺胸,擺出盛勢凌人的架子,打定主意要羞辱旖景一番,她就不信,大君會爲了這麼一個賤人與慶氏宗家作對,大君想要順利繼承王位,離不開三盟政會支持,否則可比不過金元,她的伯父瀾江公是中議令,她的父親也是政會大臣,大君若娶她爲正妻,今後纔有與金元一較高低的實力,她可不容這賤婢耀武揚威。
吉玉已經把自己當成大君府的未來主母了。
安瑾也是一股無名火直衝天靈,她下意識地把“倩盼”當成嫂子,這時沒想太多,只對吉玉的羞辱滿腹義憤,纔要阻止……
就見旖景款款接近兩步,面上有若冰霜,卻極其緩慢地,托起茶盞。
吉玉正在擺“大君夫人”的架子,一時沒反應過來旖景這是要幹嘛,難不成是要奉茶請罪?
這念頭才一晃過,便見旖景手臂一揚,茶水兜面淋來。
吉玉哪曾料想區區侍妾竟敢動手潑茶,一時不防,就被澆了個正着,好在茶水已經涼了一陣,那溫度還不至人毀容,不過旖景潑得很徹底,連茶葉都甩在了吉玉的臉上,頓時讓人狼狽不已。
西樑人尚武,貴族之家的女兒大多有身騎射本領,更別說吉玉身邊的白衣侍女都是精挑細選的好手,雖然吉玉被這一潑驚成了雕像,白衣們卻飛快地醒過神來,不由分說就要上前擒拿旖景。
大君早在瞧見旖景端茶時就有所準備,這時當然擋在了她的面前。
正好吉玉醒過神來,大喊一聲“賤婢”高舉手臂就要掌摑下來。
手腕被人制住,吉玉好半響纔看清大君冷肅的有若玉雕般分明的臉,與眼睛裡的危險暗涌。
“吉玉女君,你今日是來我大君府做客,還是鬧事?竟敢對主人呼呼喝喝?這時還想當着孤的面動手,女君當真……以爲孤好欺?”
吉玉張大了嘴,剛好臉上的茶水滑入嘴角,那滋味可沒了本來的繞齒甘醇,她不敢置信地說道:“殿下,您竟爲了一個侍妾……”
“倩盼是大君府的人,怎容你出言污辱,潑你一臉茶水不過是讓你清醒,我大君府的內務,輪不到慶氏女兒來指指點點。”大君冷笑,鬆開吉玉的手腕:“念在你今日是客,孤不再追究你冒犯之責,來人,服侍女君去更衣。”
三姓之家的妾室地位卑微,那也是相對於正室以及嫡出子女而言,說穿了就是家族內務,還輪不到外人污辱小看,吉玉女君再是尊貴,也比不過大君,這是在大君府,全看大君示意,大君若沒有讓旖景見禮的意思,任何人都無權勉強,別說大君妻妾,就算是個僕婦,也不容吉玉污辱責打,吉玉先有逾制之舉,大君當然有權“授意”旖景施以教訓,以維護大君府的尊嚴。
吉玉女君在自家侍妾面前耀武揚威成了習慣,並且以爲大君會對慶氏有所忌憚,這回算是自取其辱了,她並不是大君夫人,沒有資格在大君府趾高氣揚,更何況她得罪的是旖景。
“倩盼是大君府的人”這話有若鐵釘般地扎進了吉玉的胸腔,也讓她突然清醒。
大君這算不上寵妾滅妻,因爲大君府還沒有真正的女主人,除非將來有一日她被明媒正娶進門,纔有權力將那賤婢碎屍萬斷。
咱們走着瞧……
吉玉握緊粉拳,與面無表情的旖景擦肩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