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到瑞正元年,旖景再返過頭看元和二年的冬月,後世稱爲辛未日之變的事件,仍然會有恍惚倉促的感想,儘管在事件發生之前,她早有了心理準備,一直等待事情爆發,可當事到臨頭,突如其來轟轟烈烈,卻當傍晚時分就宣告落幕,一個帝王就此廢爲庶人,關於種種醜惡猝然揭發,曾經顯赫三朝的名門望族轉眼人人喊誅一敗塗地,秦氏滿門連帶參與這場政變的勳貴,甚至沒能得宥活過轉眼即至的新歲佳節,趕在冬月即被押赴菜市口當衆處刑,毫不留情的血腥殺戮,宣告廢刺帝短暫的三年執政徹底終結。
旖景難免還是有恍如一夢的感慨,無關同情更不是可惜,只是覺得一切發生與結束都太迅猛了些。
可細細一想,其實一日之間不過是事件最終衝突惡化,在這之前,已經有了三年鋪墊,實在不能稱爲倉促突然。
不過大多數人,尤其平民百姓說起廢刺帝元和二年冬月的辛未日,仍不免心驚膽顫,因爲他們不涉其中,完全沒有預料看似平常的一天,竟會發生閉城逼宮,天子與臨朝監政的太皇太后突然刀戈相見,京衛鐵騎與神機營的火炮竟然對準自家皇城,那殺聲震天轟然炸響,就算瑞正元年的元宵燈會一如常年般喜慶熱鬧,可民衆聚集平安門金龍燈下參拜祈福時,不由而主想起的,仍舊是兩月前發生在此地那場你死我活的對峙。
沒有人爲已經在新帝登基前負罪自絕的廢刺帝惋惜,對於罪大惡極的秦氏滿門更加痛斥不已。
當議論起來,甚至有積年的老者一口濃痰“呸”出:“秦懷愚妄稱三朝忠良,蠱惑刺帝濫殺無辜不說,竟喪心病狂到這般地步,歸化十萬性命呀……父子兩個被千刀萬剮的時候,可惜沒有分得罪逆血肉!”
之於不少貴族,當京都血腥散盡,新君登基,朝廷異常迅速地賞功罰過,一切風波平息,仍然心有餘悸,對辛未日之變誨莫如深,可也有一些堅定立場的家族,在新歲後的宴席上與交好暗暗談論這一事件,無不慶幸慈安宮準備充足,感嘆如此一來,蘇、楚兩府越發成爲顯貴之首,天家臂膀國之砥柱。
旖景的“閨中好友”們,在新歲時也有一場聚會,是韋十一娘牽頭主動發起,一賀虞渢加封輔政王主理政務,二賀旖景又被診出喜脈,至於旖景的堂侄兼嫡親外甥虞堃成爲大隆皇朝第五任君帝的事,這不好公然賀喜,顯得大家早有“不臣之心”的嫌疑。
彭瀾是最覺突然的一個,說起辛未日之變來尚且心有餘悸:“剛好是我生辰,不過我是年輕媳婦,是不好鋪張操辦的,家裡老祖宗出了大頭,置辦了几席酒,就自家姐妹、妯娌熱鬧一日,也不好單請你們……”事後想來,只怕那天請了王妃,王妃也不會到場,別人也就罷了,刺帝的陰謀之所以一敗塗地,顯然少不得輔政王在後佈署防範,明知將有變故,王妃應是不會輕易出門。
“幾個小姑子兼着妯娌們有了老祖宗撐腰,可把我灌了好幾巡酒,險些沒有醉倒當場,婆婆疼我,好容易才勸住,我一回屋,倒在榻上就起不來,事情鬧起來的時候,婢女們竟怎麼也喚不醒我,醒時天都黑了,才聽說出了這等大事,唬得我好半響說不出話來。”
也的確夠驚悚,睡了一覺,醒來後就變了天,這要是慈安宮落敗,弄不好一睜眼就得準備下獄。
彭瀾的夫家與陳相府交好,地位多少有尷尬之處,好在是世宦,不涉京衛兵權,怎麼也牽涉不上,但爲了穩妥起見,旖景也沒事先提醒,關係大局,這也是爲了警慎。
所以彭瀾無知無覺,根本沒想到劇變突生。
卓念瑜家安三郎卻是翰林中的“倒秦派”,是以提起這事,卓念瑜更覺慶幸:“當日我在家中,也是午睡才醒,就聽僕婦議論什麼黃同知下令閉城,市坊間個個膽顫,都鬧不懂究竟發生何事,不多久,又聽說城中京衛與五城兵馬司圍了皇城,鬧得兵荒馬亂,我一個婦人,嚇得沒了主意。”翰林院就在皇城外頭,卓念瑜自然擔心禍亂殃及當值的夫君,可那時就算打發家丁去打探,說不定也是送死。
因此念瑜十分感激旖景:“多虧王妃遣人遞了話,讓我閉門待訊莫要自亂手腳,說翰林庶常都被太皇太后下令避入皇城。”
楊柳的夫家與韋府是親戚,韋相又是暗中的“慈安黨”,兼着是文官,並沒有被天子視爲大患,韋相明白將有動亂,早囑咐了親朋故交這段時日小心門戶,故而事情一發,楊柳倒顯得比較鎮定。
更清楚事態的韋十一娘也是早有準備,當日慈安宮一進入警備,顧於問還心急火燎地趕在黃陶圍宮前回了私家,送妻子回孃家避禍,顧府就一對小夫妻,家中人手不足以抵禦兵亂,韋府到底是世家望族人多勢衆,更加安全。
她說起辛未日之變來,竟然還十分興奮:“我前腳才進家門,就聽說九門關閉,才相信刺帝是真打算作亂,可找的那借口,也當真兒戲,追緝刺客,戒嚴京城也就算了,居然讓黃陶帶兵逼宮,直言太皇太后要奪權弒君,平安門前可是六部衙門,官員們無不怒斥黃陶居心不軌,那些個被黃陶迷惑的京衛都起了疑,黃陶還想把六部官員都劃爲叛黨,口喊殺無赦,當真狂妄。”
黃陶手握聖令,卻是讓京衛攻入皇城搜捕“刺客”,這事情的確空前絕後,六部官員中雖有秦氏黨羽,也不乏忠正之士,當即不少出面指明黃陶意欲謀逆,擋在神機營的炮口前寸步不讓,黃陶被逼無奈才下了殺令,但不少遵奉君令卻不明底細的京衛都起了疑心,黃陶身邊親信見勢不妙,就要拔劍殺人,顯王卻及時現身,最終制止了官員無辜喪身,將傷亡減至最小。
就算曉得幾分內情的韋十一娘,其實也真沒想到那一日會突發劇變,並且會這麼嚴重:“我聽說動亂,先就想到阿景,就怕叛黨會趁亂擄你爲質,聽顧郎說將有動亂的事就是阿景與王爺最先察覺,入宮稟報太皇太后,才放了心。”
旖景其實真沒想到天子會在那日發難,因爲天子自打遷去湯泉宮,除了黃陶、劉惟、孫致敬等頻頻碰頭,別無預兆,詭計一直是在醞釀,可難以確定會在何日發作,她想起那一天,冬月辛未日,陰沉了好幾天後總算放晴,朝早就有陽光穿破雲層,緩和連日陰霾,使人心情愉悅。
十月時就下過一場雨雪,關睢苑的梅紅漸漸豔麗。
那日天晴,曉曉被乳母帶來關睢苑,小丫頭在梅林裡嬉戲一番,兩歲的孩子,跑起來總讓人覺得不那麼穩當,旖景生怕她磕碰跌跤,寸步不離地跟着跑了一圈兒,倒出了薄汗。
才把曉曉帶回中庭,虞渢剛巧也與僚屬議事完畢,一把摟着女兒坐在膝頭,聽曉曉“伊伊呀呀”地說話。
就有耳目帶回消息,駐守城外的幾部分衛指揮家中女眷,受太后詔令,要去湯泉宮觀賞紅葉。
太后要詔命婦賞玩閒話,一般會提前通告,不過偶爾突然一下,旁人儘管疑惑,也是不敢違令的。
“要動手了。”虞渢蹙眉說道,語氣低沉。
旖景的心一下子就懸了上來。
雖說早有佈署防範,可到底不能阻止政亂髮生,而虞渢即使安排不少耳目,卻難察明天子佈置細節,誰也不能保證勝券在握,緊張依然難免。
太后詔京衛女眷去湯泉宮,只能是扣爲人質,以此要脅京衛各部至少按兵不動。
而這一回,旖景並沒獲詔。
因爲事態至此,即使天子想到要扣旖景包括衛國公府衆位爲質,也許更能保證計劃成功,但太后的詔令也不一定能請得動蘇、楚兩府女眷,太皇太后早在多日前,甚至就詔了旖辰母子入宮暫住,便連大長公主也去陪住,旖景只需藉口太皇太后有詔在先,足以推拒太后詔見,天子若行此計,非但不能逞願,更有可能打草驚蛇。
又諸如賈家、蔡家等國公府姻親,都有子弟擔任軍職,早得了示意,即使天子、太后詔見也可推拒。
天子也並沒對他們下手。
可顯然,許是爲了迷惑慈安宮,除了京衛女眷外,太后還詔見了不少其餘命婦。
“倘若能弄清楚獲詔湯泉宮的具體人員,對咱們越發有利。”虞渢又說,卻把曉曉交還乳母:“告訴一聲祖母,讓立即準備入宮。”
禍亂一生,天子倘若失利,勢必會想到攻擊王府擄人爲質,顯王與虞渢在這當頭都要入宮,只留女眷在家不能安心,老王妃與旖景母女一同入宮才保萬全。
旖景明白虞渢言下之意,如果能察清天子擬定的“人質”名單,那麼也許就能推測出全盤計劃,更添勝算。
“你沒在湯泉宮安插耳目?”她有些懷疑,因爲虞渢一早預料到天子若行政變肯定先從宮廷脫身,但又必須留在京都指揮大局,不可能遠去諸如熱河等別宮,也只有濯纓園或者湯泉宮,不過兩處,虞渢應當會有準備。
“當然預先安插。”虞渢頷首,眉頭卻並無鬆緩:“不過天子去湯泉宮,所帶親衛全是親信,又要行如此大事,勢必嚴禁出入,湯泉宮的消息出不來,我安插的人也不是爲了遞訊。”
能在後宮出入者,只能是宮人內侍,可一旦禁嚴,他們不可能把消息遞出,再者,別宮內侍也不大可能識得諸多命婦,僅靠他們察清“人質”名單不大現實。
京衛共四十餘衛,太后也不可能動作大到把所有將官女眷都扣在湯泉宮,但虞渢讓耳目盯着這幾戶,都是駐防近郊,又不受黃陶籠絡,果然被“一網打盡”。
也是沒法子的事,慈安宮不可能爲了防範日日把女眷們詔入宮中賞景閒談,也不可能限制太后詔令,預示天家闔牆在即。
“眼下只能依計行事,咱們立即入宮,提醒太皇太后天子已有動作,待事發,才便鎮壓。”虞渢說話時已經起身,旖景也緊隨其後,讓丫鬟們趕忙準備更衣。
一切佈署只待今日,正面一戰勢不可免。
但尚未成行,六妹妹卻來求見。
稀罕的是六妹夫竟也緊隨其後。
旖景眼見陳六郎憂心忡忡欲言又止,完全看六妹妹眼色行事的順從模樣,竟不合時宜地產生了促狹的心思,若非事態緊急,險些沒忍住打趣幾句。
“婆母讓我告訴五姐一聲兒,今日朝早,太后詔了祖母、二嬸等女眷去湯泉宮,只怕……”六妹妹也沒廢話,開口即說正題。
事實上除了長房,陳家其餘女眷包括子弟都受詔去了湯泉宮,其中甚至還有陳相——卻是因天子詔令,是去議事的。
顯然,太后是要把陳家諸人保護起來,至於陳參議……被“自生自滅”了。
“今日或許會有動亂,六妹妹快些回府,切莫走動。”旖景簡單說明。
陳參議即使是顯然的“慈安黨”,到底沒有分家別戶,又是文官,並不會影響軍事政變,至少在分出勝負前,一家安全還是足以保障,天子不可能用他們爲人質逼迫慈安宮抑或蘇、楚兩府妥協,六妹妹雖說蘇氏女兒,卻是黃氏所出,若用她爲質,反而會讓黃陶爲難。
當下,旖景與六娘商議計定,分頭行動。
卻不曾料,天子這回體恤母族親眷,又因萬不得已必須利用陳相,竟導致事變發動之前,就已經出他意外地陷入被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