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黃陶哪裡想到,宮中早有防備,這些女眷的家人已被盡數撤換。
顯王大笑:“黃陶,你還敢狡辯?說什麼奉令行事!你若真是爲緝刺客,何故扣押宮衛家眷爲質!分明是你欲行謀逆大罪,有不臣之心!”遂也一揚手臂,城上箭簇紛紛而下,逆勇有數十中箭,被逼後退。
黃陶身後孫致敬見勢不妙,就要下令讓炮手行事,管他什麼文官宮衛,擋者必死,先殺進皇城纔是要緊。
可他話沒喊出,卻突見一人出現在炮口前——
一身藏青長衣滿是塵土,衣襟處也被扯得破破爛爛,披頭散髮狼狽不堪,即使如此,孫致敬還是一眼認出此人正是他早兩日前就送去香河安置的老爹。
大驚失色,別說他本就有幾分愚孝,就算心狠手辣,也不能在衆目睽睽之下衝老爹開炮,踏屍向前。
顯王見孫致敬面若死灰垂下手臂,一聲冷笑,又再高聲喊話:“衆宮衛聽奉懿旨,黃陶、孫致敬等大逆不道罪該萬死,太皇太后姑念爾等不/明/真相才被罪逆欺瞞,凡知罪而投誠者,隨我拿下逆犯,非但無過反而論功,若執迷不悟,皆爲死罪,論當族誅!”
那早被策反者當然立即投誠,在指揮的號令下,鐵劍勁弩調轉,甚至有人眼明手快一劍刺穿孫致敬的肩胛,隨那殷紅高濺,殺聲四起。
不待黃陶反應,早難摁捺的建寧候已經策馬上前,長劍高高劈下。
虞榴卻帶領一隊宮衛抓緊對方軍心大亂之時解救人質,安護文官徹離。
孫致敬已死,被他拉攏的神機營官兵一時猶豫,眼見宮衛勢衆,顯王銳不可當,己方勝算甚微,居然不少不戰而降。
原本隨同衛國公出徵的虞標這時卻從天而降,帶着一支騎兵由西城而入夾攻過來,更是殺得黃陶措手不及。
又有效忠慈安宮的神機營炮手趁亂搶得先機,調轉炮口,轟向逆勇。
隨那劇響震天,黃陶陣營血肉橫飛,一時逆勇軍心更挫,節節敗退,更有不斷棄戈跪地投降者。
黃陶二兒子黃悝緊隨身側,父子兩苦戰建寧候,好容易才得以脫身。
“形勢不好,怎麼虞標突返,又有京衛入城,難道城門已失?”黃悝見父親殺紅了眼,還想上前糾纏建寧候,連聲苦勸:“大局爲重,父親可不能執着私怨,若在此戀戰,說不定全軍覆沒,還當撤出城外,立即通稟聖上要脅鼓動就近京衛增援才能反敗爲勝。”
黃陶狠狠咬牙,嘴脣險些沒被咬破,卻總算清醒了幾分。
太皇太后的安危才最重要,顯王勢必不敢棄宮追擊,逼宮失利,唯有采用後備之策……
“衛國公府只餘一幫女眷,你立即帶兵前往擄爲人質,尤其蘇荇妻子……”這是爲了用董音母子要脅蘇荇,倘若衛國公在,此策未必有效,但黃氏說了,蘇荇與董音夫妻恩愛,又不過是個二十出頭的毛頭小子,心志始終不如衛國公堅定,此策大有可爲,黃陶又再說道:“我這就去與聖上會合。”
仍有勝算,就近衛部指揮之女眷盡在天子掌握,早在閉城之前天子已經前往說服他們摁兵不動,眼下這些衛部並未增援,說明天子已然得手,只要說服他們增援逼宮,人數上佔優,不怕打不進皇城。
倘若再能牽制住蘇荇,衛國公府只要不出面勸服京衛,那些指揮也只好遵奉聖令。
情勢到了這般地步,輿論名義什麼的只有暫時靠邊,先拼拳頭才最要緊,如果不能攻入皇城制服太皇太后,一切都是空談。
而當皇城之外殺聲震天時,慈安宮花苑的偏殿裡卻相當寧靜。
旖景自打入宮,完全沒有用武之地,她倒想要跟着大長公主見識一下真正的戰場拼殺,話還沒出口,就被大長公主看出端倪,一巴掌扇在肩膀上:“乖乖地,留在宮裡和辰丫頭做伴,照顧好孩子們,少跟我添亂,就你那三腳貓的功夫,只有拖我後腿。”
好吧,旖景承認祖母的話十分真理。
旖辰倒沒有半點緊張,旖景卻多少坐立難安,隔不多久就讓阿明去找衛昭打聽戰況,在她身邊,欣安與曉曉兩個丫頭玩得十分盡興,姐妹倆時不時地就摟在一起,親得彼此都是一臉口水印,和丫頭們相比,順哥兒就顯得分外穩重,執着毛筆認認真真地描帖,對兩妹子的嬉戲充耳不聞。
旖景早知虞渢的詳細布署,倘若西安門肅清,他便要出城勸服京衛,因此才坐立難安。
外面兵荒馬亂,誰也不敢擔保不會出現意外。
可要奠定勝局,虞渢此行卻是勢不可免。
這種完全無能爲力消極等待的狀態讓旖景焦灼不已,就連曉曉撲在旖辰懷裡固執己見地稱呼“姑母”的錯誤她都無睱糾正,旖辰完全被曉曉的笑顏征服,居然也沒有糾正小丫頭的謬誤。
倒是順哥兒,好容易描完字帖,自己看着還算滿意,拿去給旖辰評價,聽見曉曉的話,笑着指正:“曉曉乖,不能稱呼姑母,應當喚伯母,或者是姨母。”
曉曉起初沒留意順哥兒,這時才正眼打量,看了十餘息,咧開嘴角歡笑兩聲,眼睛又成了月牙,撲上去,兩手剛好扯着順哥兒的腰帶:“小叔父。”
順哥兒:……
旖辰被逗得險些捧腹,這才糾正道:“這是哥哥,要稱阿兄,可不能稱叔父。”
小丫頭的意識裡,沒有經爹爹孃親特別提示的,好看的郎君都是叔父,漂亮的娘子全是姑母,眼看順哥兒比她高不了多少,便無師自通的稱作小叔父了。
可曉曉的長處就是“知錯能改”,被這一提示,立即改口,扯着順哥兒搖來晃去一口一聲“阿兄”,喊得那叫一個喜慶。
旖辰更樂了,指着自己:“曉曉記得怎麼喚我?”
曉曉忽閃着眼睛,一聲“姑母”已在嘴邊,驀然醒悟剛纔被阿兄糾正,咬着嘴脣想了一想,才猶豫着喊了一聲:“伯姨?”
這下連一貫“老成”的順哥兒都捧腹了,往旖辰懷裡一倒,肩膀直抽。
旖景卻在這時站起身來,注意力始終在屋外動靜的她,聽見暖閣外依稀傳來虞渢與阿明對話。
推開門,果然看見虞渢一身紫蟒圓領箭袖長袍,鴉青長披領口的灰鋒襯得玉面淨透,大病一場,面頰輪廊更顯鋒朗,看過來的目光仍舊清澈深遂,笑意裡透着隱而不露的堅定。
阿明纔想入內通稟,瞧見旖景已經聞聲而出,知趣一福,一直退去了遊廊轉角。
“西安門已經肅清,我要立即出城。”他說話時,已經伸手,感受着她的體溫從掌心暖暖透出。
旖景深深吸一口氣。
剛纔她還在異想天開,能不能說服他允准,打扮成親兵陪他一同面對接下來的艱險,可直到這時,她知道自己不能任性,不能讓他分心擔憂。
“我送你出西華門。”只是堅持說道。
虞渢輕撫妻子整齊的髮鬢,微微一笑:“好。”
西華門外,一池清波浩渺,這裡是皇城西苑,正值菊黃餘豔、梅紅初綻,本是風景秀麗,此刻並不寬敞的一面空地卻列滿銀甲護衛,手中長戈,鋒芒爍爍,儼然肅殺。
緊扣的指掌不得不鬆開了。
旖景擡手替虞渢整理鋒領,剛纔一路沉默,這時仍然不知應當說什麼好。
“我答應過你的話,從來未曾食言,這回也是。”虞渢看牢妻子的眼眸,輕輕一笑:“我會安然無事地回來。”
“我相信。”旖景也是輕輕一笑:“我就在這等你回來。”
她看他翻身上馬,陽光灑在長披,終於是在轉角處回頭。
他看見她站在朱門之前,一直仰着面頰。
西安門,蘇荇已經列隊齊整,八千逆勇死傷過半,剩餘皆跪地稱降,此時已被五花大綁,膝下,是未曾乾涸的血跡,昭示着不久前的血戰是多麼驚心動魄。
這裡,聽不見平安門前的刀劍相擊,只隱隱聞得一聲炮轟,似乎風裡便有硝煙的味道。
大道上的死屍已經被清空,卻也只來得及堆疊在路旁,馬蹄踏血前行,浩浩蕩蕩萬餘京衛仰面看向當頭一騎,紫蟒烏披,金冠束髮,馬上男子身形瘦弱可那貴胄風采依然灼灼逼人,雖不似出鞘利劍鋒芒畢露,但面對血流成河屍橫兩側卻雲淡風清,不自覺就讓人踏實心安,彷彿前途在無風險,而是一路平坦。
可不少人心裡都清楚,城外與諸部京衛的這場談判纔是勝負關鍵,西安門之勝遠遠不足讓人稱慶。
“近京十二衛之族中親長已經押後,臣已遵令遣使遞訊,請十二衛指使集中西山營前。”蘇荇策馬向前,對虞渢輕聲稟報。
高祖令劍出鞘,被弱質彬彬的男子舉在手中,氣勢卻半分不減,讓一衆京衛只覺心潮澎湃。
“孤遵奉懿旨,持高祖劍授令近京十二衛逮捕罪逆,今日逼宮之舉,實爲天子意欲奪權!”虞渢朗聲說道,這時,太皇太后決意已定,皇室再不需要那張遮羞布,也是因爲這一行極有可能與天子當面對峙,若只稱是黃陶謀逆,當天子出面“澄清”,又再會引人心動搖。
“當今天子並非奉先帝遺命登位,而是構詔篡權,太皇太后已經察得實據,逆帝因懼罪驚罰窮途末路,才欲行大逆弒上之罪,依律當廢位待決,京衛諸將乃皇室忠勇,太皇太后奉先帝筆詔臨朝監政,足以號令軍臣百官,衆將官親衛聽令!”三尺寒鋒直指漸西金烏,金鞍上天潢貴胄氅披飛揚,溫文爾雅隨那清越頓挫的語音轉而意氣風發。
萬人稱諾,鐵膝跪地,聲勢更是直震蒼穹。
“隨孤出城往西山營,但有京衛將官膽敢違令,令劍所指,誅而不赦,待肅清罪逆,皇室定對忠勇之士論功行賞,得立功勳者,爲君國之榮,光耀列祖,享安國定邦之功!”
隨這誓師之言一頓,由蘇荇、蔡振爲首,率先抵拳擊胸:“誓不辱命,爲君國效忠!”
“誓不辱命,爲君國效忠!”萬衆齊聲,三呼才竭,鐵甲肅立,將官登鞍,而兵勇步後,浩浩行往西城。
君國,國仍舊還是大隆,可是在這萬餘將士眼中,君已經不是湯泉宮那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