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氏六娘十分看不慣蘇氏姐妹,尤其是旖辰,一半是因爲三皇子心生妒忌,一半是因爲衛國公深受聖上信重,對金氏一族來說實爲隱憂。
金家曾祖,隨高祖皇帝南征北戰,出謀劃策,方纔奠定了一國左相的地位,爲勳貴們推崇的領軍人,可老國公蘇庭在世時,就對金家甚是疏遠,不冷不熱,表面尊敬,卻避之千里。
前些時候,得知冉定郡主正在議親,金氏六孃的祖母特意去衛國公府登門拜訪,想爲小兒子提親,卻不想大長公主毫不客氣就拒絕了,反而瞧上了賈家大郎。
那賈家大郎不過就是個禮部未入流的微末之官,哪裡能與赫赫相府的嫡子相比?
金氏六娘常聽祖母報怨,自然就對衛國公府產生了敵視。
她也聽說甄府欲與衛國公府聯姻的事,就很看不慣甄茉對蘇氏姐妹的處處奉承,不過瞧着,似乎大長公主更加有意於董氏阿音,金六娘便很有些興災樂禍。
都說大長公主是巾幗英雄,可爲人處世委實有些強橫了,須知,甄府可是太子妃的孃家,將來等太子登基,地位便與如今的孔家不遑多讓,衛國公府若得罪了甄家……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子未必還會對衛國公這般信重。
想到這裡,金六娘輕輕一笑,轉身與卓氏二孃說話:“你也別在這處枯坐,多與阿蘭說說話,籠絡住她。”
這位阿蘭,當然是指皇后的侄女兒孔氏阿蘭。
卓二孃不由蹙了蹙眉頭,似乎有些不解。
金六娘挑了挑眉頭,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思:“你將來可是要入太子府的,等成了太子側妃,必會引得太子妃的忌諱,要站穩腳跟,怎麼離得開皇后的支持。”
卓二孃便很有些羞惱。
七夕那日,皇后詔了她們幾位貴女入宮,各人心知肚明,是爲了皇子們選妃之事,那日之後,金六娘就對她頤指氣使,不僅一次明說,她是給太子爲妾的,並屢屢“提醒”,讓她與秦氏三娘作對,在各種場合,挑撥得秦三娘橫眉冷對,以襯托金六孃的大度寬容。
卓二孃十分不甘,她也是出身名門的嫡女,父親官拜二品大員,憑什麼就註定了要與人爲妾?
可偏偏父母還叮囑她不能違逆了金六娘,似乎母親也認爲她註定只能爲妾。
想起昨晚與母親那一番交談——
“眼下情形又有了變故,若大長公主對三皇子心生不滿,蘇氏大娘便會成爲四皇子妃,金六娘也好,秦三娘也好,是必不會許給二皇子的,也就是說兩人之中,只有一人能婚配皇子,而你……與其做那二皇子妃,還不如與太子爲側妃。”母親語重心長。
女兒泫然欲泣:“爲何我不是爲人妾室,就是嫁給二皇子,要說來,我可比金六娘還要貌美幾分,皇后娘娘也喜歡我……”
“你可別犯糊塗,有衛國公府、建寧候府、兩相嫡女在,三皇子與四皇子哪容你去肖想,貌美有什麼用,誰讓咱們卓家要仰人鼻息呢?什麼叫爲人妾室,太子怎麼能與旁人相提並論?再說,太子妃無嗣,眼下那兩個側妃也因小產傷身,生養艱難,你若爲太子生下子嗣,將來之事還不好說,就算是將來成不了皇后,四妃之位也有你一席之地,可比一個受冷落的王妃要尊貴不知多少倍!”
母親的話言猶在耳,卓二孃不得不摁捺心底的不甘,對金六娘言聽計從,當真就竭力拉攏討好起孔氏阿蘭,同時,又不斷地對秦三娘冷嘲熱諷,引得秦三娘怒目而視,還以刀槍舌箭。
一衆小娘子的注意力便又都集中在秦三娘與卓二孃身上,帶笑旁觀兩人你來我往。
金六娘自然得意洋洋地扮演了和事佬的角色,張顯她的閨秀風範。
卻說旖景,見旖辰自出畫舫,神情自在了許多,與阿音談笑風聲,便也放了心,獨自行於一側,手扶雕欄,自顧欣賞着沿堤的美景,才站了一會兒,便見甄茉滿面帶笑地湊了上前。
旖景不動聲色。
這時,畫舫剛好行至怡紅街一帶,遠遠可見千嬈閣,畫棟雕樑,沐於金陽,有紅袖朱裙倚欄而立,依稀傳來婉轉曲樂,在水聲微風裡纏綿。
“那一條街,就是錦陽京出了名的銷金窟了,這些時日聲名遠揚的紅衣姑娘,正是出自正前方的千嬈閣。”甄茉循着旖景的目光,這麼解說了一句。
旖景故作驚奇:“阿茉姐姐莫非去過不成?”
“說的什麼胡話,不過是閒遊時經過而已。”甄茉親暱地推了一把的旖景的肩,一雙杏目,打量着她的神情——還如以往,並沒有存心疏遠,難道蘇荇他,把水蓮庵的事還瞞着妹妹?
一念及此,甄茉便忍不住出言試探:“阿景,那日水蓮庵的事,是我多有得罪,那個受傷的婢女傷勢不知如何……是我沒約束好家裡的侍衛,可請你原諒則個。”
旖景微微一笑:“就說不讓姐姐放在心上,沒想到你還是念念不忘。”便挽了甄茉的手臂:“不過是一場誤會而已,也怪那丫鬟驚擾了姐姐,不過是點小傷,早就好了……這事以後可別再提。”
“就知道阿景不會與我計較。”甄茉一笑,忽而有擔憂地說道:“不過妹妹們受了驚,不知大長公主是否會怪罪於我。”
“祖母得知是虛驚一場,也沒有怎麼上心,姐姐別擔心。”
“如此就好,我就怕長輩們因爲此事,不讓你再與我來往了呢。”這話,就有些一語雙關,試探的意圖尤其明顯。
“哪兒能呢,姐姐多慮了,一場誤會而已。”
眼看旖景全不知情的模樣,似乎並沒有受到家中長輩疏遠她的警告,甄茉心裡的希望也增加了幾分,甚至忍不住猜想——難道蘇荇終究是心軟了,瞞着大長公主……
心裡始終還是忐忑,便又對旖景說道:“到底是我的錯,可也擔心母親得知後,少不得一場責罰,一直還瞞着……稍後定要與大長公主當面道錯纔是。”
其實旖景這會子也猜不透甄茉的心思,壓根沒想到事已至此,她還奢望着能轉寰,只以爲她擔心着祖母把這事告訴了甄夫人與太子妃,或是入宮稟了太后、皇后。
以旖景推測,祖母儘管得知太子與甄茉的私情,卻也不會去宮裡搬弄是非,因這終究關係到甄府,還有太子的聲譽,若是鬧得太后與皇后得知,太子必會受責,依着皇后的性情,只怕也不會放過了甄茉,甄茉終究是甄府的嫡女,如果因此鬧出什麼好歹,風波再起,少不得會有所泄露被旁人得知,對太子終究不好。
就算是爲衛國公府與皇室之間的關係考慮,祖母也不會去做這個尷尬人。
旖景完全沒有想到,甄茉這廂是奢望着蘇荇還能爲了她隱瞞。
兩艘畫舫在流光河緩緩而駛,直到午正,方纔在城郊的白沙渡靠岸。
白沙渡後,是幾戶商家修建的花苑,遍植奇草香卉,設有亭臺水榭,引了流光河的水入內,於小渠蜿蜒,渠中養有魚蝦,供人垂釣爲樂,因極受貴族親睞,常有詩會酒宴時,就賃下花苑一日待客,文府今日牽頭設的這場小宴,其中一個節目是遊河,還有就是於花苑裡品嚐河珍野味。
衆人登陸,換了車駕駛入花苑,各自入席。
膳後,自然免不得觀賞苑裡植種的各色菊花,品茗閒談。
甄夫人一直陪在大長公主身邊,而甄茉也只好懷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繼續扮演着名門閨秀。
孔夫人與文夫人因着心事重重,興致實在是有些低落,見大長公主冷漠以待,更不好往跟前討嫌,坐得稍遠,只與幾個貴婦心不在焉地閒聊。
旖景看在眼裡,便猜測是祖母表明了態度,越發心安。
甄夫人閒話一陣,終於將話題引到了蘇荇身上:“我家三郎,自從入了國子監,就將衛國公世子視爲表率,可見世子文滔武略,前次因着邀了國公夫人與幾位小娘子賞花,三郎也請了世子同來,我見了世子一面,方知三郎所言不假。”
董老夫人聽了這話,想到甄夫人今日的態度,自然洞悉了其中原因,擡眸看了一眼正與阿音熱切交談的甄茉,心裡很有些擔憂。
畢竟,甄氏家世比自家要強硬得多,與衛國公府更加門當戶對,再看那甄府的小娘子,也的確是個名門閨秀,無論樣貌,還是言行,都比阿音要出色。
再看大長公主,神情雖有些淡然,卻與甄夫人有說有笑,董老夫人心裡就越發沒底了。
而甄茉,一聽見蘇荇的名字,又是忐忑又是期待,目光頻頻看向大長公主。
旖景見甄夫人翻來覆去,都在盛讚長兄,心裡委實覺得好笑,又睨了一眼甄茉,見她雖目光閃爍,卻還強顏歡笑,又是一陣“佩服”——究竟要怎麼修煉,才能如此厚顏,若是換了旁人,只怕要滿地找縫遁走,哪裡還能這般冷靜。
甄夫人說得口乾舌躁,卻苦於董老夫人與小輩們在場,不好把話直言,而大長公主謙遜了幾句,便略微有些不耐,似乎懶怠搭腔,更熱衷於與董老夫人閒話,這讓甄夫人滿心焦急,又尋不到幫腔之人,未免就急躁起來。
遲疑了一陣後,乾脆便道:“上回也與國公夫人說了一事,不知夫人她可曾與大長公主商量?”
大長公主便知甄夫人今日是不達目的不罷休,完全無視她攜同董老夫人與阿音前來的“用意”,轉念一想,與其兜來轉去,莫如把話挑明,便對董老夫人說道:“阿阮,你這麼多年未曾回京,自是不知這苑子的妙處,趁着今日風和日麗,莫如四處逛逛,別陪在我在這兒枯坐。”又對旖辰說道:“辰兒來過幾回,對這處甚是熟悉,我看阿音與景兒也悶壞了,莫如就一同去賞賞今秋的菊花。”
這自然是要與甄夫人打開天窗說亮話了,董老夫人心裡明白,便領着幾個小輩離開。
甄茉卻沒有“知趣”地隨行,依然坐在一旁,感覺到大長公主的打量,心裡沒有半分着落。
成敗,似乎在此一舉。
大長公主打量了甄茉一陣,方纔看向甄夫人:“夫人的美意我明白,不過荇兒的婚事……實不相瞞,我已經早有打算,正待漣娘這頭落定,就要正式與人提親了。”
此言一出,就是沒有半分轉寰之地了。
甄夫人的臉白了一白,滿腔的話,就都堵在了嗓子眼裡。
大長公主微微一笑:“你家四娘,性子豁達,我原本也歡喜,可奈何一早就與別家商量定了,實在不好反悔,故而,也只得辜負了你的一番美意。”
甄夫人內心十分沮喪,可一貫高傲如她,卻也做不出那死纏爛打的事來,只好強顏歡笑:“原來是我提晚了,雖然遺憾,卻也只能如此。”
而這時,甄茉的心情自然也十分複雜。
一來,大長公主矢口拒絕了親事,她未免沮喪,二來,聽大長公主之意,卻是不知水蓮庵中那一樁事,不過是被董家搶了先機……這說明什麼,這說明蘇荇到底還是瞞住了長輩,他這麼做……未必不是對自己有那層意思。
她根本不曾想到,大長公主是在爲她留顏面,畢竟一個女兒家,與姐夫有私,如若讓甄夫人與太子妃得知,甄茉便只有死路一條,或者患“惡疾”病逝,或者堪破紅塵長伴青燈,大長公主雖不喜甄茉,但到底不欲逼她至絕路。
當然,其中一個原因,也是不想讓自家牽連到太子與甄家那場污泥濁淖裡,與甄家、太子“結怨”。
只大長公主卻也沒有想到,她這麼一番“大度”,反而埋下了一個禍根,不久之後,竟然險些累得旖景白白丟了一條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