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雲一是因爲修路,市裡要求每個財政供養人員扣除工資總額一成,每個農民出七個義務工,組成修路隊,在高峰時,扣款達到兩成,甚至離退休人員的工資,也被扣除一成用作交通建設。
當時全市幹部隊伍簡直像炸了鍋,也引起不少媒體爭相報道,其中在全國都有影響的南部週末對此進行了報道,影響不小。
二是強行變賣幼兒園,引起激烈爭議。
其他還有一些事情也曾引起媒體的廣泛關注,但這些都不能和這一次相提並論,如此高頻率關注一個地區,實屬罕見,實非尋常。
耐人尋味的是,所有這些引起爭議的事件,背後都站着同一個人,而他一直以激進的手段推進改革,爭議伴隨了他施政的全過程。但他一直隱於幕後,面對媒體的質疑,從未試圖去公開解釋。
兩種極端評價共存於他一身:有人說他是人治,有人認他如青天;有人說他大搞政績工程,有人認爲他顛覆了傳統經濟發展的思路;有人怒斥他“簡直是胡鬧”,有人鼓勵他“大膽地試”。
一些幹部和被改革對象對仇和懷有怨氣;但在平民中,幾乎人人說他好。一任地方官的口碑,真要好到近乎衆口一辭,那爲何外界又對他批評不斷?爲什麼會有這麼強烈的反差?
他是一個恢復高考制度之後的第一批大學畢業生,他又是受傳統文化薰陶的農家孩子,他還是一個性格倔強面孔複雜的官場中人。
在他的下屬眼裡,他有時心細如髮,有時一意孤行,有時溫情。有時鐵血。
這個人就是楊劉廣,而這一次在很多人看來,楊劉廣很難跨過這道坎。
而這次被焦點訪談曝光的是小城鎮建設中發生的一起事故。焦雲下屬的一鎮儲蓄所在改造樓房時,牆體倒塌造成三人傷亡。
陸政東看着眼前的兩份報告。一份是焦雲關於醫改的,一份是焦雲關於小城鎮建設的檢討。
現在這兩個原本不相關的事情因爲小城鎮建設而完全被拉到了一起,因爲這件事同樣被作爲楊劉廣的政績工程“捎帶”也上了焦點訪談。
這一下讓這件事在整個貝湖乃至全國都引起了巨大轟動和關注。
方案都已經發到了省政府每個黨組成員手中,除了焦雲方面的方案,陸政東也要求把衛生部和貝湖各相關高校專家對這個方案的評價和意見附在了後邊,以便爲幾位副省長提供參考。
陸政東給了他們一個星期時間,要求他們認真閱讀理解這個方案,同時要按照他們自己的思路對這個方案提出看法。尤其是歡迎提出建設性的意見。
這也就是說陸政東已經基本上傾向於要認可這個發展方向,但是認爲這個方案還有不少值得商榷和完善的地方,所以需要集思廣益,讓大家都能各抒己見拿出自己的看法來。
陸政東並沒有把這個方案提交給省委那邊,在他看來在方案並不成熟的情況下,而且只是一個區縣的試點,沒有必要把聲勢造得過大,當然他也考慮要和周書明、祁玉民就這個問題進行私下探討一番,這樣有助於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非議。
但這樣的想法還沒來得及完全付諸實施就被打亂了,眼下的問題不是醫改能否繼續的問題。由於被焦點訪談曝光,這件事很快也演變成楊劉廣政績工程的一部分,楊劉廣還能否繼續呆在焦雲市委書記位置上都是一個問題。
焦雲市委向省裡遞交事故報告。當晚卻被省裡一位領導打回來,“報告避重就輕,要從根子上找原因。要檢討焦雲建設的思路問題。”
顯然這位領導認同了政績工程的說法,這份報告最後在他的干預下,纔沒有退回,但也是在省裡留中不發,眼下這件事,周書明和他的態度最爲重要。
陸政東到周書明辦公室時,蘭超華在周書明辦公室彙報工作。見到陸政東進來,蘭超華站起身來整理了一下手中資料。笑着道:“陸省長來了?那我就先告退了。”
“別,超華。你在這裡正好,你也知道我爲什麼事情而來,焦雲的事情外界也炒得沸沸揚揚,今天我就是到打算來向周書記彙報的,你在就算是一併通氣介紹了,早一點了解情況,也好多一點時間來考慮。”
陸政東擺擺手,示意蘭超華留下。
蘭超華跟周書明很緊,但是他這種跟得很緊和原來的組織部長金道申境界有些不一樣,那就是在保持自己一定的人格獨立下對省委*書記的尊重和支持,當然在一些問題上也對周書明的觀點持相似意見,這也是他們成爲同路人的基礎。
正是這樣一種姿態反而讓陸政東高看了袁志堅不少。
蘭超華笑了起來,“是焦雲小城鎮那樁事兒吧?剛纔我和書明書記還談到這事兒呢,書明書記還在說政東省長現在很穩得起呢,任憑外界風吹雨打,他卻勝似閒庭信步,凌書記說連他都有些坐不住了,政東省長的養氣功夫見長呢。”
周書明也站起身來一邊坐下一邊道:“政東省長,超華說得沒錯,昨天老詹也到我這裡來說了這件事情,說外界傳言紛紜,可我們省裡反而對底細不清楚,既不好正面迴應,又不好不聞不問,你倒好,就當沒事兒似的,我還以爲你真要穩到什麼時候呢。”
“呵呵,書明書記,這不就來了麼?有些事情還是需要覈實一下,把情況掌握清楚了,心裡纔有底。”
陸政東隱隱聽出了周書明口吻口看似不帶半點感情色彩的背後有些若有所指,如果只是認爲自己對待省委這邊的態度有點兒太過於輕慢了,他倒不太在意。
畢竟焦雲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要是不把情況掌握紮實了,不管是上面詢問起來,還是媒體追問起來。很容易落入被動之中。
在陸政東看來,焦雲的小城鎮建設確實很多地方還需要完善和修正,可沒有必要大驚小怪的鬧得草木皆兵。只不過有些人拿起了事故做文章,纔會引得這樣大的陣勢。
不過他倒是有些擔心周書明對於這件事情本身的態度。對於這種事情,通常情況下都是揮淚斬馬謖。
在這個問題上,很容易陷入兩個極端中,覺得這樣作正確的,會堅定不移的支持,而如果覺得這其中弊病太多可能會帶來巨大危害者,則會堅決反對,如果還夾雜有認爲自己想要不擇手段撈政績掙面子的看法。那可能情況就會更糟糕。
看到陸政東手中的那份文件袋,凌正躍擺擺手,“坐下說吧,你先介紹一下吧,說最核心的,也是外界最關注的東西。”
“最核心的?”陸政東笑笑,“書明書記,這可不好說,我得把整個情況都要介紹一遍,否則你對情況掌握不全面。就難以對這件事情作出一個準確的評判,我覺得還是把整個情況詳細介紹一遍比較好,有助於您全面綜合評判。得出一個比較準確的結論。”
聽完陸政東的介紹,周書明又問了一些問題,沒有多說什麼,雖然陸政東介紹得很詳盡,而語氣之中也有一些傾向性,那就是楊劉廣是改革者,對於敢於改革的幹部,還是要儘量的保護,周書明也相信陸政東在這件事已經被焦點訪談曝光之後。還在這件事上打着什麼小九九,但是說實話。周書明對於焦雲出這樣的事情有一種下意識的反感的。
像這樣弄得滿城風雨的事情總該要有個說法,這個領導責任楊劉廣是跑不掉的。周書明不明白陸政東的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
在他看來,這就是譁衆取寵出風頭,而陸政東就是始作俑者,焦雲市委市府就是在陸政東的這種思想導向引導下才會想出這樣的點子來,周書明有些憤懣,沒錯,焦雲要發展,爲什麼要採取這樣強硬的手段……
蘭超華注意到了當陸政東離開之後周書明的臉色就陰沉下來,而且是他很少見到的那種陰沉中夾雜憤怒的表情,在周書明身畔這麼久,蘭超華對周書明的性格是瞭如指掌,尤其是他的面部表情所代表的心情掌握很準確,憤怒或者陰沉的表情如果只是其中單獨一種,那問題都不是很大,但是如果兩者結合在一起,那就說明周書明真的生氣了。
蘭超華也能大略揣摩到周書明對這件事情的看法,在他看來周書明對於陸政東有些怠慢省委這邊,甚至有點兒撇開省委這邊來做這件事情本來就有些不滿,但這都不是主要的,周書明是對焦雲方面本身產生了強烈的質疑和反感纔對。
周書明不是一個太過於計較形式的人,而他表現出來的憤怒只能說明他是對這件事情本身產生了看法。
“小城鎮,現在又要搞什麼醫改,真是夠折騰的,超華,你怎麼看?”
蘭超華聽得周書明這樣一問,略略思索了一下,才緩緩道:
“現在我還不好置評,或許焦雲方面和陸省長初衷是好的,如果在執行過程中走樣會不會不但沒有達到造福民衆的目的反而會攪亂大局,我覺得需要多方面介入認真評估,不能輕易下結論,當然這件事也得要給方方面面說得過去的交代。”
周書明長長的舒了一口氣,蘭超華的觀點和他基本一致,只不過蘭超華說得比較委婉一些罷了,在周書明看來,焦雲的事情確實有好大喜功和邀功媚上討好民意之嫌疑,付諸實施就會被現實中這樣那樣的具體問題弄得得焦頭爛額,最終結果就是這樣狼狽的結果。
小城鎮建設如此,醫改也是如此,而且即便是焦雲方面依靠其雄厚的財政實力強行推動起來,那又有何意義?
這些事情已經不能簡單用考慮不周來形容了,周書明甚至覺得有些人用心險惡,絲毫不顧事情失敗帶來的後果,而只圖爲自己臉上增光添彩,打着爲民衆謀福祉的招牌,行政績工程的私利。這危害尤其大。
“超華,你是組織部長,在這件事上。你要好好的看一看,我看陸政東是很想保下楊劉廣。但是我們需要以一種科學負責的態度來看待問題,不能因爲什麼人的好惡而輕率行事,我們需要對廣大老百姓負責。”周書明語氣有些急促,顯然情緒還有些沒有調整過來。
“書明書記,我看這件事情遲早會上常委會來討論,在此之前不妨也請玉民書記和其他都看一看這份資料,我覺得省政府這一次可能對這個方案太過於樂觀了,忽略了其中隱藏的道德和現實風險。一旦如此,恐怕很多東西就會變得不可控,而一旦失控,財政支撐不了這樣的支出,到時候恐怕就不是簡單就能把事情了結了,那會嚴重的影響到黨委政府聲譽,可以說演變成一場信譽危機也不爲過。”
蘭超華也想得很遠,很周全,陸政東既然在這樣的情況下還想保住楊劉廣,肯定是有底氣的。但是他也說了焦雲商榷修正的地方,要從根本上否決,那就得找到其中最爲關鍵點。一步到位徹底否決,而輿論和壓力就是一個最爲有利的炮彈……
事實上陸政東已經意識到了自己在這個問題上可能會和周書明出現再一次真正的對抗了。
周書明很強勢,但也不能說不會妥協,相反周書明很善於妥協,恰到好處的妥協。這與他長期從事黨委工作有關。什麼時候妥協,如何妥協,他都能夠很巧妙的拿捏時機,但是這並不代表他在任何問題上都要選擇妥協,作爲省委*書記。如果在一些他自認爲是原則問題上都可以妥協的話,那麼他這個省委*書記就真的失去向心力了。
自己何嘗不是如此?原則問題不容妥協。現在四平八穩的幹部實在太多,真正能夠讓一地發生日新月異變化的市委書記。縣委書記平心而論有幾個?實在是太少了,改革需要勇氣,不能讓改革者既流汗又流淚,對於這樣體制中的另類不能一竿子打死,因爲另類,他們註定走得很累,更稀缺,所以更應該保護,這就是最大的原則。
這事實上是觀念的衝突,對於有的領導而言,楊劉廣這就是麻煩的製造者,這一點陸政東同樣能夠理解,但並不敢苟同。
不過陸政東對於說服更多的常委心裡也沒有把握,事實上省委班子裡因爲對這件事的認識,以及考慮到曝光之後高層的反應以及因此帶來的有形無形的壓力,都會影響到常委們最後的決定,在這件事如何處理上顯得要更爲複雜許多。就像祁玉民這些人的心思更難以捉摸。也許同樣一個問題在不同時間段裡就能有不一樣的答案。
該來的遲早要來。雖然陸政東也一直想要避免碰撞,實現平穩過渡,但是如果因爲想要回避可能帶來的衝擊就丟棄了自己所必須要堅持的東西。那麼自己這個省長也就一樣當得不合格了,什麼東西能可以退讓,什麼東西不能捨棄,陸政東自己很清楚,有些東西那就必須要要堅持到底。哪怕會遭遇失敗和挫折。但那不重要,這是爲官立身之本。
果然在臨時召開的省委常委會上,不少人也對焦雲的事情持批評態度,當然周書明和他還沒表態。
但周書明的態度在之前的溝通上他也是有所瞭解的,周書明雖然沒明確的在他面前表明觀點。但傾向性多少還是看得出來的、
陸政東非常清楚,如果他不表態支持。那麼楊劉廣即便不去職,也難有所作爲了,所以陸政東沒等常委們發完言就打破慣例率先發言:
“我認爲焦點訪談中曝光的問題要重視,對新聞媒體指出的問題,要堅決糾正”
陸政東沒有繞彎子,而是直接就表明了自己的觀點:
“但改革的方向沒錯,繼續堅持。就此就一棍子打死,改革就得敢試、敢闖、敢冒險,焦雲從一定意義上是逼出來的改革,與其窮困下去,不如堅定的改革,而焦雲在改革中取得的成績有目共睹。也留下了很多東西,其一就是改革創新,第二是保持了艱苦奮鬥的傳統。焦雲原來也是一窮二白,正是因爲有這樣的傳統和精神,纔會有今天來之不易的局面,艱苦奮鬥已經深深的融入焦雲成爲這個城市的品質,這裡面楊劉廣肯定是付出了艱辛的努力。
在改革年代,我們一直口口聲聲說要寬容改革,要善待改革者。也有人講選擇改革就選擇了痛苦,改革者要有承受痛苦的精神,要忍辱負重在質疑中前行,就首先要自己戰勝自己,才能成爲一個勇敢的改革者,正是因爲如此,我們更應該給他們理解和支持,對於對於楊劉廣在焦雲到底幹得怎麼樣,不要急於做出結論,而是應該實實在在的調查研究,這樣的調查研究可以邀請媒體參加,通過認真得的調查研究,掌握最基本的事實,在尊重事實的基礎上再拿出處理意見,我看這樣做才最爲客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