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黑還是第一次看見首長這麼沮喪的樣子,低沉着頭,眉頭緊鎖,糾結萬分。到了半路,果然,首長下了令,再次回去。他早知道會這樣,雖然不知曉首長爲何中途返回,但茵茵和暉子都在沈家,首長得把孩子接回家啊!
然而就在林志軍改變主意的時候,一通電話打來,原來機場的部下看見了林茵林暉了身影,他們正要搭乘飛機去往南臨。
“這下好了,孩子總算回去了。”就連小黑也一臉的如釋重負,可他再次從後視鏡掃向首長,他還是一臉的疲憊,似乎不用去沈家並沒有帶給他多大的歡愉。
林志軍早就沒有以往精神抖擻的樣子,而是頹唐一般靠在後座上,掏出一根菸來,緩緩點燃,頃刻間車內霧氣籠罩,渺渺不可視。
記憶裡,父親還停留在十幾年前。那時候自己年少輕狂,意氣風發,爲了愛情與親人斷絕關係,從此南下,從此隱姓埋名,從此獨自奮鬥。父親是他們這幫孩子心中的軍神,他永遠是無所不能的威武霸氣,他永遠是不容武逆的裁伐果斷,畏懼佔了上風,所以義無反顧地逃離。
因爲畏懼,所以不敢北上,因爲愧疚,所以不敢回家,因爲妻兒,所以不敢認錯。所以,他這十幾年來一次也沒有回過家,然而他的父親再也不如記憶裡的那般年輕威嚴,他老了……
方纔的匆匆一瞥,父親比記憶中老了太多了,皺紋滿面,神色滄桑……
林志軍默默抽了好幾根菸,眉心凝成幾道紋路,不知過了多久,終於開了口:“回去吧……”
回了家,孩子們還是沒有回來,妻子和小白憂心忡忡,可自己卻不想再去尋找他們了。
孩子們長大了,就如當年的自己一般,有着自己的思想,父母,即使干涉了也聽不進去吧。
江南的春天永遠是陰晴不定的,前幾日還是豔陽高照,清風和煦,如今已是陰雲霾蓋,密語連連。
南臨大橋下面是滾滾向東流的長江,它永遠不知道自己承載了多少輕如鴻毛重如泰山的人命,掀起巨浪滔天,掩埋屍骨寒寒。它不知疲倦地尋找大海,那裡是它的歸宿。
近在咫尺的長江邊上,有兩道青澀的身影,沒有撐傘,就那樣淋着小雨,盯着這條波浪翻涌的大江,神色悲慼。
渾身溼透手腳冰涼,哪裡敵得過心中的悲涼,當初他在江裡,肯定會比這涼上一百倍,冷上一萬倍吧。
“等我……等我。等我。等我。等我……”水簾模糊了視線,江面上依稀一道人影,端得是清雋溫潤,他的眸子清亮逼人幽深灼然,總是帶着含蓄溫柔的縱容。
琅琅如玉的聲音穿越時空瞬間侵入林茵的腦海,擊潰了她的心神。
“我等你,可是你爲什麼還不回來呢?……你去了那裡……我,還怎麼等你?”少女淚流滿面,低低喃語,心中劇痛,身形一晃。
“茵茵!”林暉一聲大喊,趕緊扶住暈倒的妹妹,抱着她去了就近的診所。
“唉。你們這些孩子,怎麼就不聽話呢,大雨天的跑出去還不帶傘,現在嚐到苦果了吧!”老中醫扶着眼睛,摸了摸林茵的脈象,一臉無可奈何。
“醫生,我妹妹沒事吧!”
“不知道你們吃什麼長的,這麼長時間淋雨只是體溫高了一些,也沒啥感冒。這孩子只是短暫地暈了過去,大概是情緒失控引發的,好好歇歇就好了。”
“哎!你剛醒來,好好歇歇啊!別走啊!”老中醫只不過一個轉身,病牀上的女孩子就醒了過來,匆匆向外走去,不發一言。
“謝謝您,醫生,這是診金。”林暉丟下看診費,就急着追妹妹了。
雨中行走,追求的大概是心如死灰般徹骨冰涼的痛快感吧,哀莫大於心死,相思不如相隨。
步履匆匆,穿過迴廊,穿過小巷,來到一處死寂破敗的院落,輕輕叩擊眼前的巨大青石門。
等了許久,大門打開,透出一張蒼老到極致的臉龐。
林茵一晃神,青石門已經被闔上,而門檐下安然躺着一隻箱子。
林茵緩緩低下身子,抱起了這個邊角有些被打溼的箱子,將它抱入懷裡,可渾身上下……都是溼的。
正在這時,青石門再次被打開,遞出來一把傘:“孩子,拿着吧,善待自己,泓兒在天堂也會了無牽掛的。”低低的嘆息聲從耳邊響過,望着再次被闔上的高高的青石門,林茵渾身一個哆嗦,隨即苦笑。
林暉撐起傘,這次林茵沒有絲毫抵抗,鑽進傘裡,緊緊抱着懷裡的硬紙箱子,回了家。
“孩子!怎麼淋了這麼多雨,快換下來,洗個熱水澡,換身乾淨衣服!”宋玉萍乍一望見兒子女兒的狼狽樣,心疼不已。
“是啊,我去熬薑湯!”小白趕緊去了廚房,準備熬一鍋薑湯出來。
宋玉萍以爲女兒還是一副執拗樣子,聽不見人言,卻不料,她到了房間,乖乖放下紙箱子,便從櫃子裡拿出換洗衣服,去了衛生間。
出來後,接過小白遞過來的薑湯,一口氣喝完,之後就回了房間,乖巧,平靜的不像話。
宋玉萍看看丈夫,他回了她一個等待的神色,她知道,女兒得靠自己慢慢走出來,唉。
走回房間,林茵慢慢打開紙箱,裡面只有一樣東西。
不同於半成品的angses第三款,angses第一款上了色,這是一隻機械狗的模樣,通體白色,兩個黑琉璃珠子的眼睛,還有一隻尾巴,他的後背貼了一張紙條,紙條上寫着他的名字:光。
光不會說話,不會做出搖頭擺尾的動作,不會討人喜歡。
他只會一個動作,但凡林茵去了哪裡,他都會跟到哪裡,他的核心芯片裡只有一段話:followthegirl,andprotectherforever……
林茵去了門口,他會跟隨到門口,然後蹲下,翹起尾巴,目視前方。
林茵躺在牀上,他會靜靜蹲在牀尾,處於休眠模式,節省電量。
無論林茵去哪裡,他都會緊緊跟隨,不說一句話,只會默默蹲守,因爲……這是他的使命。
林茵闔上按鈕,機械狗的眸子瞬間失去神采,他默默地萎頓了下去。
再次開啓,他又重現神采,黑琉璃眼睛靜靜地凝視着面前的少女,縱容依戀。
林茵心一痛,不忍心關上他,任由他靜靜跟着自己,默默地蹲守。
來到書架前,林茵停了許久,最終,顫抖的手伸向書架上方最左側的一本書冊,封面是繡花的泛黃紙張,質地柔軟堅韌。
緩緩翻開,是一頁頁古韻流香的紙張,泛黃的紙面上影影約約繪有君子佳人,風流婉約的綽影,瀟灑流逸的行書,每一頁只有一句話,卻絲毫沒有違和感,與紙面上的古風融爲一體,林茵一張一張地研讀下去。
第一頁:“君子當藏器於身。待時而動。一動驚人,不動則蟄伏。”
第二頁:“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第三頁:“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第四頁:“意清淨,貌棱棱。亦不減,亦不增。”
第五頁:“知進退存亡不失其正者,其惟聖人乎。”
第六頁:“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
第七頁:“心靜如止水,志剛如磐石,靜默守星月之變,懷志付諸行日月乾坤之朗朗。”
第八頁:“陌上人兮如故,識不識兮往來。”
第九頁:“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第十頁:“花開花落無尋處,彷彿吹簫月夜聞。”
第十一頁:“開正獻歲酒,千里間庭闈。開門復動竹,疑是故人來。”
第十二頁:“時止則止,時行則行。動靜不失其理,其道光明。”
第十三頁:“相鼠有皮,人而無儀!人而無儀,不死何爲?相鼠有齒,人而無止!人而無止,不死何俟?相鼠有體,人而無禮!人而無禮,胡不遄死?”
第十四頁:“惜春長怕花開早,夢裡花落知多少。”
第十五頁:“不妄取,不妄予,不妄想,不妄求,與人方便,隨遇而安。”
第十六頁:“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第十七頁:“離恨卻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第十八頁:“不學楊白花,朝朝淚如雨。不學桃李花,亂向春風落。”
第十九頁:“負心爲壚復爲火,緣木求魚應且止。”
第二十頁:“相問韶光歇,彌憐芳意濃。”
第二十一頁:“思夢時時睡,不語長如醉。”
第二十二頁:“意適本非說,含毫空復情。”
闔上書頁,薄薄的書冊不過區區二十二章,內裡的詩句古文也不過區區數句,彼此之間毫無關聯,莫非只是讓她研習的?
林茵抱着書冊,漆漆黑夜裡,沉沉睡去,牀榻之下趴着一隻小小的機械狗,閉目養神,耳朵卻一直豎着,似乎一有風吹草動,他就會立刻炸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