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明華在接連見過冰芯CEO和CTO之後沒有像昨天方卓說的那樣見到他。
稍晚時間，他參加由胡老師親自安排的私宴，見了數位研發側高管，對於冰芯內部的生態和自己的未來有了更清晰的認知。
“方總呢？”季明華在臨別之際詢問老師。
“張忠侔在南邊動作頻頻，直接提高了競爭力度，方總今天在爲這個事忙活，明天正好有個高管會，你到時候一起去。”胡正明答道。
季明華猶豫道：“我明天參加，這合適嗎？”
胡正明反問道：“你離開中芯之後不打算在國內嗎？”
要是在國內，不在中芯，那就冰芯。
季明華明白老師的意思，也就不再推辭。
如果真像現在拿到的消息一樣，臨安廠會迅速成爲冰芯的重要拼圖。
“老師，還有件事，不知道好不好說。”季明華輕輕說道。
胡正明本來是在門口，聽到弟子這麼說，乾脆繼續往外送送。
“中芯那邊還有人想過來，像謝寧、劉越，今天都給我打了電話。”季明華說道。
胡正明對弟子舉例的兩個名字不熟悉：“這謝寧和劉越？”
“謝寧是中芯市場行銷和業務中心的負責人，劉越是中芯在京城廠的負責人，都很有能力。”季明華談論同事和情況，“自從張總走後，江博士擔任董事長，這王寧國出任CEO便在重整團隊，再加上原先的DRAM業務全盤砍掉，不少人都不太滿意。”
胡正明微微沉吟，這兩個人位置也不低。
季明華和自己老師沒什麼不好說的：“這種事我和方總提的話合適嗎？DRAM要開，我剛來冰芯就拉着人……”
如果已經在冰芯幹個一年半載還好，但中芯的一些同事和朋友們同樣離意堅定，也等不了那麼久，但自己這樣可能就太急切，有拉幫結派之嫌。
季明華剛剛在中芯經歷了類似的情況，對這樣的微妙觀感十分敏感。
“明華，你可能不知道，方總在冰芯挖人方面和張總有個君子之約，一般是不願主動破壞關係的，連你過來也是我找方總談的。”胡正明思索着說道，“我是覺得你們的這種情況特殊，這樣吧，明天還是我和方總提。”
他停下腳步，最後說道：“我知道你顧慮什麼，不過，在冰芯呢，你決策就依着一個標準，確實對冰芯有利那就做，不用怕這嫌那嫌，也不用怕別人怎麼說。”
“你有爲難，我能扛着，我有爲難，方總能扛着。”
“只要冰芯能往前，方總向來大度。”
“只要冰芯能進步，不管什麼事，方總向來辦法多。”
季明華聽見老師這麼說，緩緩呼了一口氣，依稀倒有些夢迴加州大學的感覺。
次日上午，他果真見到了方總。
說起來，雖然方總和中芯關係不匪，但這纔是他第二次的見面。
季明華迅速的真切感受到老師對方總“向來辦法多”的評價。
昨天回去之後他就在想一件事，方總爲張忠侔提高競爭力度能忙活什麼，今天聽到忙活的內容真是吃了一驚。
“今天在座的都是負責人，都是自己人，我就不說套話了。”
“臺記確定要搞10億研發，不知道你們怎麼樣，我是壓力很大。”
會議室裡只有十個人，冰芯董事長的聲音響亮。
“整個2008年，我們的營收是14.18億美元，研發費用不到2億，本來就跟臺記差很多，這一下又要被拉開。”
季明華聽到方總的數據，心裡愕然，IDC的數據錯了啊，不是13億，是14億，這樣的話，那已經超過中芯營收，不是全球第五，是全球第四大代工廠了！
“前天，我和胡教授表態，我們的研發今年不設上限，哎，你們先別高興。”
“這容易出現一個大水漫灌的情況，大水漫灌不可怕，可怕的是需要的地方沒灌到，是灌都灌不出成果。”
“這個事尤其需要注意，樑博士和胡教授，你們必須好好把握。”
“今天除了研發預算，還有個事，我昨天找英飛凌那邊商量了下，冰芯近期會加入他們的那個半導體技術開發合作聯盟，尋求更多的外部合作。”
除了已經被方總提前打過招呼的梁孟淞和胡正明，會議室裡的其他人都“啊”了一聲。
既然提到英飛凌，那大家就知道這個半導體技術開發合作聯盟是哪個了。
最早，是特許半導體在2002年與IBM簽署協議，共同開發90和65nm的12英寸晶圓製造工藝。
後來，英飛凌加入進來，再然後，三星也加了進來。
現在，這已經是IBM、特許、英飛凌、三星和飛思卡爾一共五家業內知名企業的技術聯盟，以及，它們還打造了通用平臺工藝，使用共同的製造電氣規格，這樣有助於技術在成員的工廠之間輕鬆轉移。
季明華很清楚這個技術聯盟取得的成績，沒想到冰芯現在居然也要加入了。
他忍不住看向方總，好奇這個過程。
“單純的依靠內部研發，我總覺得未必能保持進度，嗯，我不是不信任大家的意思，但你們肯定比我都清楚臺記技術上的領先。”
“這個技術聯盟多少能給我們帶來技術上的助力。”
“說來也巧，正好我最近成了英飛凌的小股東，昨天緊急找那邊談了談合作，又和IBM聊了聊我們所能提供的技術，這個事就談下來了。”
方卓凝眉道：“這個聯盟是各家都有專長，我們初步的45nm工藝基礎在這裡面不算強，最主要的還是胡教授和樑博士擅長的FinFET工藝，這是冰芯展現出的最大價值。”
冰芯正在測試的45nm工藝是個門檻，真正的價值是FinFET。
而全球最懂FinFET的兩個人就是胡正明和梁孟淞。
這樣的合作多少能緩解臺記提高競爭力度所帶來的壓力。
除此之外，技術聯盟打造的世界級的靈活外包解決方案的平臺效果都在其次，這方面可能是冰芯市場側高管更高興一些。
內部研發預算不設限，外部尋找技術開發聯盟。
這是冰芯對臺記競爭所給出的反應。
季明華想得比較多，他剛剛從中芯出來，忍不住就把兩個東家對比，不得不說，冰芯這邊反應速度很敏捷。
方卓任由高層們消化了一會消息，然後才繼續說道：“冰芯來到了第二個五年的時間，這五年是冰芯能否立足國際第一流水平的關鍵階段。”
“五年之後，我不清楚冰芯是否能夠繼續從美國那邊拿到設備採購和技術引進的許可，這一點，我希望你們都要有個風險認知。”
“即便拿到，我也必須要說，當冰芯越強，也就越可能遭受更多更復雜的因素，臺記的張忠侔這次利用所謂的行業白皮書就是想撬動這一點。”
“那怎麼辦呢？我們要更快的積累技術，更早的強大起來，只有這樣，冰芯在未來才能具備更強的抗壓能力，才能拿出更多的籌碼。”
方卓在內部初步表達了對未來重要風險的認識。
他最後緩了緩略顯凝重的氣氛：“說真的，外面包括易科系裡的很多人都說，我對冰芯最上心，但其實我也很無奈，這冰芯不上心不行啊，大家多幹幹，冰芯再強點，我爭取和胡教授一起退休。”
胡正明擺了擺手，笑道：“方總，別，我昨天還和明華說，我說我要多幹幾年，我還沒考慮退休的事呢。”
“行，大家看到了，這是胡教授自己說的，我們一起學習，這就是正明精神。”方卓收了收面前的文件，宣佈了這場高層通氣會的結束。
梁孟淞依舊風風火火的快速離開，他今天參會的感覺很簡單，預算？好事。技術合作？好事。結束了？好，工作去。
方卓對聯席CEO的作風已經適應，只留了留胡教授，而胡教授又留了留季明華。
“這個五家聯盟，噢，現在算上我們應該說是六家聯盟，就是成員有權在自家的生產設施裡使用大家聯合開發的技術。”
“具體聯合到什麼程度，我們應該拿出什麼樣的技術，胡教授，你回頭和邱總多斟酌。”
胡正明微微一笑：“我以前在臺記的時候知道這個技術聯盟，沒想到現在在冰芯居然是加入了這個聯盟。”
方卓聽見這話，問道：“當時張忠侔有沒有評價過這個聯盟？”
“他還真評價過，說這個不足爲慮。”胡正明答道。
方卓嘆道：“臺記確實有資格說這個話。”
臺記當初是正面擊敗IBM技術標準的，而這個聯盟恰恰是IBM牽頭，聯合開發這種事又往往都有所保留，尖端技術不會輕易掏出來。
但話說回來，現在任何對冰芯的促進都是好的，很多企業想加都加不進來。
如果不是恰逢英飛凌低谷和冰芯引進過部分IBM技術，這個事也做不到。
方卓又和胡教授談了談德國那邊的進展便打算結束交流。
“方總，有個事我是覺得需要和你溝通。”胡正明拉住了方總。
方卓隱約覺得這句話似乎有些耳熟，示意教授往下說。
“有幾個人纔不知道能不能來冰芯？”胡正明如此說道。
方卓有點驚奇：“這是好事啊。”
不對！
怎麼有種場景重現的感覺？
他愣了愣，反應過來，這是前天教授找自己談季明華時的開場啊，而且自己當時好像也是同樣的回答。
“不是，教授，你不要告訴我，你中芯那邊的學生又要過來。”
胡正明搖頭道：“不是我的學生，是中芯CEO王寧國在重整團隊，有些人才可能要流落在外，與其如此，不如來冰芯，明華，你來給方總介紹下情況。”
季明華見方總是這反應，硬着頭皮說了說謝寧、劉越等高管的來意。
方卓聽完之後看向胡教授，無奈道：“教授，你是知道的，我沒法開這個口啊。”
胡正明嚴肅道：“那我們就回絕他們，不讓他們冰芯，讓他們去特許或者臺記。”
方卓無語。
胡正明勸解道：“不然還能誰開口呢？邱總在國外，他本身又是中芯出來的，我一把年紀還要臉，你還年輕，負荊請罪，身子骨硬朗能熬住。”
方卓默然，他是感覺胡教授越活越年輕了。
問題是，過來一個人就算了，這猛然一批人過來，怎麼想都不太合適，但任由他們去其它地方似乎也浪費。
“我們不是不招中芯的人，過去吧，雖然我和張總有君子之約，但中芯正常流程辭職的人過來也是入職的，就是不會主動挖。”方卓看向季明華，“這樣吧，季博士，你和中芯的人聊一聊，彙總一下，我開口就一次搞定，不然老是負荊就不是請罪，是負荊炫耀了。”
季明華吸了一口氣，乾脆的答應下來：“好，方總。”
因爲中芯撤出DRAM領域，這次過來的一些人實際上就是這個因素，也意味着依舊會成爲他在冰芯的同事，算是他的團隊，以後展開工作會方便些。
傍晚時分，季明華確認名單，提供給方總，明確是中高層合計39人，幾乎涉及各個業務。
方卓拿到名單，看着上面的名字和職務，沉默好一會才無奈讓季博士離開。
這還都不是中芯的普通人。
就算是他，也真的不好意思開口。
方卓反覆看了兩遍名單，撥通江博士的電話。
“喂，方總？”江上洲剛結束工作。
方卓嚴肅的說道：“江博士，你先給我道個歉，我要和你說點事。”
江上洲莫名其妙：“我和你道什麼歉？”
“我現在是以中芯股東的身份和你這位董事長談話，我認爲CEO王寧國的內部動作有些失控了，內部團隊要整頓，這是對的，但任何一個人纔對中芯尤其是現在的中芯來說都是來之不易的。”
“內部情緒要安撫好，這不光是個人員工的事，是中芯上上下下都在看着呢。”
“一個處理不好，那就是離心離德。”
方卓語重心長：“作爲中芯股東，我很憂慮，但我又不便到中芯談這些，只能寄望於你這位董事長的工作。”
江上洲反思道：“方總，我們最近可能確實有點操之過急了。”
方卓嘆道：“是啊，操之過急了，現在有39人都要離開中芯來冰芯，這個人數雖然不算多，但也反應了很重要的情況，我認爲必要時刻可以請張總回來和大家聊聊，畢竟，張總是……”
“等等，等等，方總，你剛纔說39個人去冰芯？”江上洲打斷道。
方卓沉穩的說道：“是啊，所以，我在知道情況後第一時間和找你談談這個內部治理問題，如果有……”
“等等，等等，方總，你是說，39個人？”江上洲再次打斷。
方卓沉穩的回答道：“是啊，39個人。”
江上洲：“……”
這39個人必然不是普通的員工。
他沉默好一會才真心實意的說了句：“方總，不行咱就別聯繫了。”
方卓也真心實意的回了句：“江博士，我怕我不聯繫，半個中芯的人都來了。”
人往高處走，曾經的中芯每往前一步都是華夏內地的第一步，現在這個位置變成了冰芯，每一次進步都是華夏內地半導體的進步。
偏偏，中芯內部又出現了情況，DRAM被砍，新的CEO也需要班底團隊來踐行戰略。
江上洲苦笑道：“方總，看來我真的要去一趟青島了。”
這個局面需要創始人幫忙穩固。
“陣痛過去就會好的，我百分百支持中芯。”方卓以小股東的身份表態。
江上洲無奈道：“這個百分百……中芯有點快承受不起了。”
“承受不住也要承，我看王寧國說今年要嚴控支出，現在的情況是有幾家競爭對手都在提高預算，中芯如有必要，我找工行牽個頭，哪怕貸款，也不能放鬆技術領域的投入。”方卓認真說道，“這是根基。”
江上洲沉默好一會，心情複雜的說道：“方總，我謝謝你。”
“應該的，大家同氣連枝，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方卓安慰道。
江上洲長吸一口氣，話是這樣說，自己這邊日益凋零，那邊枝葉卻是愈發繁茂了。
這個又祝福又心酸又欣慰又苦澀的百感交集要如何解決？
“方總，我們同氣連枝，單通有無，我晚上就去青島找張總，工行的事也保持聯繫。”江上洲說道。
方卓穩穩的答應下來，都好說，都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