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悶

種田之塵香 胸悶 暮夕竹

蕭昱修命兩名衙役過去幫忙。

衙役得令跑過去將葉栩肩上的香樹接過來扛上,“嘿咻嘿咻”地往衙門裡擡。葉栩笑着道了一聲謝,轉身回走幾步扯起衣角將地上掉落的降真香果實撿起來包在懷裡。

蕭昱修用捲成小筒的賬本輕輕敲打掌心,看葉栩蹲在地上專心致志地一顆一顆撿拾果子,便覺此人當農夫真真可惜了。以他的聰慧和耐心若是科考入仕定會位列三甲,虎父豈會有犬子,若不是遭奸人陷害,家道中落……

蕭昱修踱步到葉栩面前,伸手去攙他:“蔡賢弟莫要撿了,衙門只收心材不要果子。今天烈日當頭,你們下山走了半天路一定累了,進府衙喝杯清茶吧。”

葉栩擡起頭來,陽光灑在臉上有些炫目。他半眯起眼,朝蕭昱修微微一笑,“不累。果實是給長街藥材鋪的,那家大夫幫過我,我想降真香果有藥用價值,不如給他送去,也算回個禮。”

知恩圖報,君子風範,蕭昱修對葉栩的好感又加深一層。“那……我幫你吧。”說着蕭昱修也俯□去撿拾地上如珍珠般大小的果子。

葉栩有些吃驚,蕭昱修太過親善,並無半點官場中人的高傲,在自己面前活脫是一副大哥的模樣。但他越是親切,葉栩越覺不妥,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對另一個人好,可能是自己多心,但葉栩不想欠他太多,他肯借衙門之地讓自己制香已是大恩,更多的好便承受不起。

葉栩楞了一下,一把扶住蕭昱修的手臂,急道:“不用勞煩蕭大哥,已經夠了,我這裡還有一大包呢,謝謝你。”

蕭昱修低頭看了一眼手臂上葉栩的手,眼中神色變化莫測,葉栩倏然縮回手,連道冒犯。

蔡恬和衙役抗着木頭,在要進衙門高門檻的時候回頭一望,便看見剛纔蕭昱修和葉栩相互攙扶的一幕,頓時皺起眉頭,眼神幽深了許多,帶着一絲慌亂。他走在中間位置,前後兩人不停腳步,他也不能停留,況且還在冷靜期不好多話,只能跟着進了大門。

在衙門後院騰出的一塊草地上,架着一口大鐵鍋,鍋下已堆好了柴火,旁邊一張桌子上放着好些碗碟和一些制香工具,只等制香人來,便可開始運作。

蔡恬和衙役將降真香樹倒放在大鐵鍋旁,午間豔陽熾熱,其中一人提來一個瓦罐,給蔡恬和另一人倒了一大碗水,蔡恬一仰頭“咕嚕咕嚕”一口氣就將碗中清水喝了個乾淨。雖才初夏但暑氣已顯,下山的路曲折難行,和葉栩也沒太多話語,心中憋悶天氣又熱,燥得蔡恬心火大起,剛纔還見那兩人狀似親暱的你拉我扯,更讓蔡恬喉幹口苦,一碗水哪能解決問題,蔡恬抱起地上的瓦罐,不顧身邊二人詫異的眼神,提着罐子仰起脖子,張口便往嘴裡倒,溢出的水將胸前衣裳溼了個透,蔡恬也全然不知。若是一罈酒就好了。

此時,葉栩和蕭昱修一同去了王大夫藥鋪。看到陪伴葉栩的不是蔡恬而是縣衙師爺,王大夫雙眼瞪得老大,連忙起身相迎,得知葉栩是給自己送降真香果來的,登時覺得自己看走了眼。沒想到窮困的山農這麼快就與縣衙師爺熟絡了,還親自陪同上門給自己送藥材。當日給葉栩寫地址只是想早點打發他走,去縣衙也好回山裡也罷,不要再在藥鋪裡說大話了。被他誇讚並非不好,只是不該太過誇大其詞,自己本無良方治療老寒腿,被他那樣一誇,若是其他病人定要醫治而自己又醫不好,不是自砸招牌麼。於是,王大夫只好當衆揭穿葉栩的謊言,將他打發出門。至於葉栩的臉面往哪放,就不是王大夫所操心的事了。

原以爲事情就這樣了之,沒想到葉栩爲了上次接骨治腿的事登門道謝來了,還順帶了個師爺來,怎能不讓王大夫大吃一驚。同時又在想,葉栩帶師爺來是在向自己示威嗎,自己循規蹈矩,安坐一隅,你就是請縣太爺來也唬不住我。人心便是如此。

其實葉栩是怕天氣太大,曬焉了降真香果才急急給王大夫送來,蕭昱修非要跟來,葉栩也沒辦法,若是葉栩知道王大夫心中所想,一定會氣得掀桌。

蔡恬在衙門後院一等葉栩不進,二等不來,真正氣得想掀了那口大鐵鍋,那兩人幹什麼去了,不用制香了嗎?葉栩明明就不是爹,與那師爺纔剛認識就這麼熟稔了,大哥叫來賢弟叫去,聽着就煩。

“你們師爺不用辦公嗎?”蔡恬實在憋不住,就問兩衙役。

其中一人答道:“當然要,蕭師爺忙得很,若不是你們今日要來,他已去淩縣了。你們是他親戚嗎?”

親戚?蔡恬聽着覺得好笑,看看自己這身衣裳,補丁摞補丁的,怎會是堂堂師爺的親戚,蔡恬苦笑着扯了扯衣角,“你看我的樣子像他的親戚嗎?”

衙役眯起眼上下打量一番,咂嘴搖頭道:“不像,師爺是汴京人士,皇城裡應該沒有你這麼窮苦的人。”衙役抓抓頭又道:“不過蕭師爺說了,蔡家兄弟是他的客人,讓我們照顧着,若不是親戚……”

衙役話未說完,蕭昱修和葉栩就進來了。葉栩看到蔡恬臉色不善,胸前還溼了一大片,又瞥見他身旁的水罐,稍稍一想就知他在鬧脾氣,便想過去解釋,不料卻被蕭昱修拉住:“蔡賢弟,你看看這些可有用?酒、茶、梨汁、鏟子、銚子、竹筒,若是還有其他需要儘管開口。”

葉栩靜靜地看了蔡恬一眼,便轉了視線,隨蕭昱修來到桌前,拿起一個白色小碗聞了聞,新鮮大梨壓榨成汁,乳色,粘稠香甜,淡淡的果香與降真香木頗爲接近。葉栩伸出食指蔗了一點放進口中品嚐,香甜可口,不愧是消暑佳品。

“蕭大哥花一番心思壓榨的大梨汁,味道好過新鮮大梨,用來制香有些浪費,不如我們喝了它吧,正好解暑。”

“……無用?”蕭昱修記得大梨汁也是一種制香需用的輔料。

葉栩放下大梨汁,轉而拿起旁邊的茶葉,道:“並非無用,只是降真香性燥,需浸以溫茶將其火氣消退,再蒸至適度,鎊片曬乾。大梨汁是制香輔材,像越嶺香、黑龍桂香這類香料製作就需用大梨汁炙,它們都屬香中溫潤者。而降真香、檀香、妙高香屬香中幽閒者故而需用清茶輔之。”

葉栩放下茶葉又端起大梨汁,看了看:“鮮榨的果肉易變色,一旦變色味道也不如新鮮的好,不如兌水喝了吧。”

蕭昱修看着小碗,乳色大梨汁開始泛黃,便點頭命衙役將大梨汁撤下,用溫水衝兌了分給大家喝。

蔡恬捧着甘甜清香的大梨水,坐在一邊憤懣地看着葉栩和蕭昱修你問我答的說着香料,喝進口中的甜水也成了苦的。原本想放空自己,讓自己冷靜一下,在爹和葉栩之間作出個抉擇,可看到葉栩與其他人相談甚歡心中又不是滋味。他笑得那麼開懷,金色暖陽也成了他笑容的陪襯,薄薄的一層金光在他身上緩緩流動,爲他平添了一份風韻。他說話的時候神采飛揚,勾起的脣角充滿自信和堅定,彷彿什麼都難不倒他。一雙清澈黑眸波光瀲灩,如同豔陽的金輝灑在幽靜的翠湖上,泛起粼粼微波,璀璨奪目。

這樣的美好原本屬於自己的,他的笑他的好他的身體他的一切都應當屬於自己。可自己現在卻像個路人般,在一旁癡癡的看着兩位才子笑談香料,一切都與自己無關,連插嘴的餘地都沒有。

一種強烈的自卑感讓蔡恬撇開頭,不敢再看他們。自己除了會耕地會做飯,便一無是處,一窮二白的自己如何能留得住葉栩,他見多識廣博學多才,自己憑什麼在爹與他之間做選擇,憑什麼給他擺臉色。蔡恬突然發現自己錯大了,把葉栩的謙讓當成寵溺,把他的微笑當成獎賞,把他的順從當成享受,原來一切都是他的性格使然,並非只對自己才這般溫柔。看他在蕭昱修面前笑得那麼溫和,聲音那麼輕柔就知道自己並非他的唯一。

而葉栩卻是蔡恬的唯一。

蔡恬沉浸在自卑的世界中不可自拔,直到身體被人推了推才醒過神。一把利斧遞到他的手中,衙役說要砍樹了,要將降真香樹砍成長三十分,粗五分的木塊,方便浸茶和上鍋溼蒸。

蔡恬“嗯”了一聲,從葉栩身邊擦過。葉栩正在分攤茶葉,感覺到蔡恬的氣息便擡起頭來,本想跟他說幾句話,但蔡恬目不斜視地徑直走了過去,明顯是還在生氣,葉栩無奈地嘆息一聲,又埋下頭分秤茶葉的用量。

砍樹是個力氣活,一棵粗壯的大樹要砍成規定大小的木塊很耗時且耗體力,砍一小塊就要掄十幾次手膀子。兩衙役砍了一會兒就累得身形歪倒,站不住腳,蔡恬卻不吭聲不出氣悶頭砍自己的樹。木屑飛濺,豆大的熱汗順着臉頰滑落,短打糙衣被汗水打溼緊緊貼在身上,將他手臂和背部結實線條完全展露出來,屬於男人陽剛的體魄正在逐漸成型,弱冠之年正當韶華,現在開始學東西還不算晚。

葉栩在一口大缸里加入了秤好分量的茶葉,半缸水架在火爐上大火煮開,小火煨着,清幽的茶香慢慢溢滿小小的庭院。

蕭昱修有公事要去淩縣辦,臨走前吩咐兩名衙役儘量幫蔡逸夫的忙,還囑咐廚房多備些好菜,補充大家的體力。縣太爺進京述職尚未歸來,蕭師爺去淩縣辦事需耽擱一日,縣衙便沒了做主的人,得了吩咐的衙役便充當起主事的人,腰都挺直了不少。

葉栩對此但笑不語,需用工具和材料便恭敬的請示他們,滿足兩人的虛榮心。當小的久了心中總會集結不少怨憤,葉栩適時的恭維他們,讓他們胸中鬱結消散一些,於人於己都有好處。這不,兩衙役耳中聽說順心恭敬的話,笑得嘴都合不攏,喊着號子“嘿喲嘿喲”,不到午飯時間便將香樹砍成了小塊。忙完還不知累似的,又跑道廚房去監工,留下葉栩和蔡恬在後院看火。

蔡恬有些累了,閉上眼靠坐在檐柱上休息,胸前的盤扣被他解開了大半,健壯結實的胸膛暴露在陽光下,臉頰的汗水滴落在胸膛上,順着胸間溝壑蜿蜒向下。勞動後的疲累與汗水淋漓的酣暢讓蔡恬有些昏昏欲睡。

蔡恬剛要睡着,眼前突然一暗,額頭被覆上了一塊清涼的物什,周身暑氣瞬間消弭,涼爽取而代之。

蔡恬緩緩睜開眼,與葉栩溫柔的眼眸對上,頓覺陷入春水深潭不可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