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第16章

不等修斯頓有什麼反應,維諾將手中的菸頭掐滅,隨手丟棄,“你覺得特蕾西和我相像嗎?”

修斯頓遲疑了一下。

“我是說外表。”維諾看着他,補充:“長相。”

修斯頓盯着他,慢慢搖了搖頭。

眉眼間並無明顯的相似之處,眼睛的顏色不一樣,就連發色……也不是完全一樣的。

“我和英諾森呢?”他又問。

“很像。”修斯頓這次做出了肯定的回答,他對英諾森的面貌很熟悉,金子般的髮色、翠綠的眼瞳,這些特徵與維諾完全一致,維諾如果再長大一些,相貌上與英諾森會越來越相近。

“你就不覺得奇怪嗎?”維諾說,“我的父母當中沒有一個人是紅眼睛。”

修斯頓默了片刻,“你想說什麼?”

“我以爲你會反駁呢,說特蕾西遺傳的是隱性基因什麼的。”維諾笑了笑。

修斯頓無言,他腦海中閃過一個人的形象,那是在一年多以前,諾伊斯帶他去參加皇家晚宴的時刻,他在那裡也見到了一雙酒紅色的眼睛,那一晚他一直沉浸在震驚中,直到走出會場,他反覆告誡自己,他的直覺是錯誤的,那不過是毫無根據的胡思亂想而已。

“你到底是什麼意思?”修斯頓壓下心裡荒謬的念頭。

“真奇怪,英諾森和你的關係這麼好,卻沒有告訴過你。”維諾慢慢地說,“特蕾西和帕爾默家,並沒有血緣關係。”

修斯頓驟然擡頭盯着他。

“這在我們家裡並不是秘密,只是對外人從不提起。”維諾看着他,“特蕾西自己也知道。”

“那她究竟……”

“我不知道她是從哪兒來的,據說是英諾森從路邊撿回來的小孩兒。”維諾悠閒地擦亮一根火柴,將煙點上,“她不是我的親生妹妹。”

“那又怎麼樣?”

“她爲了我做到這個地步太不值得了。”維諾說,“而且,她也沒有帕爾默家任何東西的繼承權,英諾森不至於和她翻臉,她可以安全地回到巴黎,只要我不在她身邊。”

“你讓她自己回去?”修斯頓的神色冷下來,“回到那條毒蛇眼皮底下?”

“不是還有你們嗎?”維諾看了他一眼,“回到巴黎對她而言是最好的選擇,羅馬很危險,因爲我的緣故,Mars隨時可能找她的麻煩。”

“她不可能放棄爲你報仇。”修斯頓冷冷地說,“這你比我更清楚。”

“所以我讓你去勸她。”維諾站直身體盯着他,加重了語氣,“我比你更清楚英諾森的爲人,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鬼。若非我常年住在歐塞爾,鮮少回巴黎,早不知道死在他手中多少次了。他不止一次在我的飲食里加入三氧化砷,讓我慢性中毒,想製造出維諾·帕爾默死於胃潰瘍和器官衰竭的假象!”

修斯頓怔住了。

“我命大才活到了現在。”維諾盡力壓住自己的情緒,靠回欄杆上,有氣無力地說:“我當年不是沒有留存他下毒的證據,但那些證據送到警局後就被銷燬了,他在巴黎就是這麼一手遮天。”

他說:“我很清楚自己與他之間的差距,所以,我希望特蕾西也不要再去觸怒他,這很危險。”

“若是我和諾伊斯都站在你們這一邊呢?”修斯頓放輕了聲音。

“沒有用的,將軍。”維諾呆呆盯着河面,“如果只剩下我一個人,我一定會去找他報仇,同歸於盡也好,被他殺死也好,都沒有關係。”

“但是特蕾西還活着。”他說,“我不想冒險。”

——

他說了那番話後,修斯頓果然沒有再勸他。

維諾回到他經常獨處的那條小巷盡頭,黑貓正蜷縮在一個鋪了好幾層柔軟毛巾的小木箱裡睡覺,聽到動靜,它在黑暗中睜開翠綠色的雙眼。

維諾坐下來,將木箱抱在懷裡看着它,黑貓好奇地探出頭,聞了聞他的臉。

“都怪你。”維諾盯着它說。

黑貓縮了回去,用後腦勺對着他。

他想起昨天晚上,也是在這裡,特蕾西離去後雨越下越大,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這兒,絲毫沒有找地方避雨的想法。

他想再體會一下週身被冰冷雨水浸泡的感覺。

逃出監獄離開巴黎的那天夜裡,他體會到了絕望,像是沉入了冰冷的湖水裡。以前他之所以能忍受痛苦,是因爲心懷一絲獲救的希望,但是,自從不得不越獄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一切都完了。

踏上羅馬這片土地時,他發誓要與過去斬斷聯繫,完全成爲另一個人。他寧可就這樣一直沉在水裡,不再接觸岸上的陽光,但是不久之後,特蕾西出現了。

她竟然來到了羅馬,維諾當然又驚又喜,但他腳下的漩渦太深,稍不留神就會將別人捲進去。巴黎對他而言是個步步驚心的囚籠,從小到大都是如此,他自懂事起就一直遭到英諾森的冷遇,在父母都已離世的情況下,他在這世上唯一信任的人就是特蕾西,他也曾期望過這個人能來救他。

但期望是一回事,真正發生又是另外一回事了,維諾不想害死她。

昨夜淋了半天的雨,回過神來的時候,他抹了一把溼漉漉的臉,抱起蜷縮在箱子下面的小貓回到了住處。

今天看着這只不知悔改的黑貓,維諾無奈摸了摸它頭上的毛,輕輕彈了下它的腦袋。

“喵?”黑貓回過頭來。

“你把特蕾西帶到我面前,倒是說說我該怎麼辦啊?”維諾看看它,又擡起頭看天上的星星,“我已經是個溺水的人,真的不想再拖她下水了。”

——

翌日傍晚,阿爾納準備好藥和晚餐,裝在餐盤裡端去二樓,卻在通二樓的樓梯上遭遇了特蕾西。

特蕾西穿着睡衣坐在臺階上,像個憑空出現的人形障礙物。

阿爾納看了她幾眼,也在臺階上坐下,將餐盤擱在兩人之間,“你的病好了?”

特蕾西點點頭。

“不用再量量體溫?”

特蕾西搖搖頭。

“那就別吃藥了,直接吃晚餐吧。”阿爾納端起一杯果汁遞給她。

特蕾西喝了一口,似乎終於回過神來,揉揉眼睛問:“這兩天發生什麼了?”

“沒有什麼。”阿爾納有些心虛地說:“Mars跟英諾森聯繫過。”

“就這樣?”特蕾西眨了眨眼,這已經不是什麼新鮮情報了,早在她生病之前就發生過。

實際上,阿爾納昨天有幾句話欺騙了修斯頓,那完全是爲了吸引他參與此事而使出的權宜之計。

“所以……我拜託修斯頓去勸維諾少爺了。”

特蕾西吃了一驚。

阿爾納咳嗽了一聲,低頭看着自己握在一起的手:“我自作主張,你不會怪我吧?”

“你昨天幫我請假,就是去找他說這個了?”特蕾西乾笑兩聲。

“是呀,他還來看你了,只不過你睡着了,沒發覺。”阿爾納也跟着笑了幾聲。

特蕾西:“……”

阿爾納一度覺得她要把果汁潑到自己臉上,下意識地往後退了退。

維諾的身份、波吉亞的據點以及她自己的住址一下子全都被人知道了,特蕾西按了按發痛的太陽穴,問:“然後呢?”

“修斯頓似乎也沒能說服他。”阿爾納一本正經地回答,“但他說會再去試試。”

特蕾西沉默良久,就着果汁隨便塞了口牛排,她瞧了瞧牆上的掛鐘,站起身來:“剩下的你自己吃,我要出門一趟。”

阿爾納連忙也起身:“怎麼這麼急?你的燒剛退,再休息一下吧。”

“我要去一趟西岸。”她說。

“去找維諾少爺?”

“對。”特蕾西說,“他現在最需要的人是我。”

“我把情報透露給修斯頓,你生氣了吧?”

“不會,我知道你是想幫我。”特蕾西移開目光,不動聲色地揭過了這個話題:“我們的行蹤已經不是秘密了,繼續留在羅馬也沒有意義,等維諾想通,我們就回巴黎。”

——

黃昏時,維諾又在西岸的老地方,他這兩天心亂如麻,煙一根接着一根地抽,腳下很快就積了一把菸頭。

每當他抽菸的時候小貓都躲得遠遠的,維諾有些寂寞,他曾經無數次想戒菸,總也沒有成功。一旦焦慮起來,他就會忍不住去摸兜裡的煙。

他正專注盯着菸頭的火星,身後忽然冒出一個聲音:“維諾。”

維諾一個激靈,立刻放下手,將手中剛抽了三分之一的煙在牆上摁滅丟掉,心虛地回過頭去。

“特蕾西……”他囁嚅着說。

特蕾西從牆後現身,看看他,笑了笑。

維諾手足無措,他總是希望在特蕾西面前保持一個比較好的形象,就像兩年前一樣……雖然他覺得那時候的自己有點傻,但至少表面上看起來是個優秀純良的少年。

至於現在……

雖然他及時熄滅了煙,但是滿地的菸頭和一身的煙氣是無論如何無法掩飾的,維諾抓了抓頭髮,慌張地說:“你……你吃飯了嗎?我請你吃東西吧?”

“將軍已經把外套還給你了?”特蕾西說,“你還是堅持原來的決定?”

維諾低下頭,“誰來都一樣,我還是那句話,我不會跟你回巴黎。”

特蕾西看着他,半晌才說:“先不提這件事了,走吧,我們去吃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