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7章

“萊斯特小姐,你是巴黎人?”

幸運的是特蕾西素來有出門帶齊證件的習慣,就連護照她也裝在包裡帶了出來,埃爾維斯的偷襲導致她丟失了一包郵件,但是隨身的揹包並沒有丟失。

昨天看到領事館的招聘啓事之後,她立即回旅館備齊證件,第二天九點一過,就去敲了武官處的門,迎接她的是態度溫和的安格斯·布朗。

“是的。”特蕾西回答。

“爲什麼要來羅馬?”安格斯例行公事地問。

特蕾西半真半假地說:“我是爲了擺脫家人的控制纔到羅馬來的。”

安格斯怔了怔,露出沉思的神色,他想當然地認爲,所謂家人的控制指的是逼婚一類的事情。

特蕾西不清楚他在想什麼,看着他高深莫測的神情,苦笑了片刻。

“你之前做過什麼工作?”安格斯又問。

“和朋友開過一家店,也做過類似文件整理的工作。”特蕾西說。

安格斯似乎很感興趣:“開店?是什麼樣的店鋪?”

“賣些藥品香水什麼的。”特蕾西說,“那家店在巴黎。”

她所說的其實就是毒/藥學會名下的專賣店,只不過安格斯絕對不會想到這一點。

“正巧,我和將軍也都是巴黎人。”安格斯笑笑,動筆將她的個人信息記錄下來,“今天將軍去了市政廳,下午纔回來,不過沒關係,等你正式入職的時候就能見到他了。”

特蕾西有些詫異:“你的意思是……”

“不瞞你說,來應聘這個職位的人很少,符合條件的寥寥無幾,之前我本來還想從國內調個人過來呢。”

“不會吧?”

“你的身份沒有問題,語言能力非常優秀,至於使用打字機和整理文件這些事,就算是初學者也能很快上手。”安格斯笑着,“我對您很滿意,之後會詢問將軍的意見,請留下您的住址,我會盡快給您去信。”

特蕾西在紙上寫下了旅館地址和房間號,她總覺得這次面試順利得令人難以置信,也許是之前的五次失敗太打擊人了,她對這種事已經有點失去信心。

她道謝之後離開,安格斯將寫有她信息的材料放在了修斯頓的辦公桌上。

——

下午四點,修斯頓回到領事館。

他脫下大衣搭在椅背上,坐下來歇了口氣。意大利軍事一向疲軟,軍務方面乏善可陳,他這個領事館武官當得相當清閒,唯一頭疼的工作就是與羅馬軍政兩界要人的交往聯繫,今日在市政廳見了許多生面孔,午餐時少不了一堆應酬話,這一輪下來比參加一夜的狂歡節慶典還要累人。

他閉了一會兒眼睛再睜開,目光投向桌上的應聘者資料。

陽光照在那幾張薄薄的紙上,他覺得自己看到了不該出現在這裡的名字。

修斯頓再次閉眼,無奈地揉了揉額角,睜開眼睛細看。

金色的陽光下,紙上那幾個字依然沒有變。

他盯着那個名字,一種熟悉的顫慄感流竄過全身,一瞬間他寒毛直豎,冷汗浸衣。

“特蕾西。”他面色慘白地站起身,難以置信地望着紙面上清清楚楚寫着的字符。

“……萊斯特?”他又往下念道。

這是個陌生的姓氏。

修斯頓呆立了片刻,狂亂的心跳漸漸趨於平穩,身上的冷汗也在逐漸褪去。他忽然意識到,這個世界上叫特蕾西的人不止一個,這大概只是同名的巧合。

但是特蕾西如果真的在羅馬生活,她也一定不會使用自己以前的姓氏。

難道說……

正當他驚疑不定的時候,安格斯笑着走了進來:“將軍,今天下午終於有個靠譜的人來面試了,我把她的資料放在你桌上了,你看……”

話未說完,他就注意到了修斯頓蒼白的臉色與震驚的神情,那模樣就像是遇見了極爲可怕的事物,安格斯從未見他露出過這種表情。

“將軍?”他保持着推門的動作怔住了。

修斯頓仍盯着紙上那些字母,嘴裡卻問:“她叫什麼名字?”

好像只有從別人口中聽到這個名字,他才能安心,才能確認這真的不是自己的臆想或幻覺。

“特蕾西。”安格斯說,“特蕾西·萊斯特。”

修斯頓擡頭死死盯住他:“你見到她了吧?她長什麼樣?”

安格斯嚇了一跳,花了好幾秒組織語言:“呃,看起來有點瘦弱,眼睛是深紅色的,頭髮……該說是淺金色還是茶色?”

修斯頓不必再聽下去了,他心中忽然涌出一種狂喜與悲傷相雜的苦澀情感,連他自己都無法抑制。漫長的絕望過後,他終於來到了距離所尋找之人最近的地方,真相觸手可及,他本該非常高興的,他也確實非常高興。

可不知是不是因爲喜悅過了頭,他覺得自己的心被一種毫無來由的悲傷佔據了。

對於他的這種反應,安格斯完全摸不着頭腦,只好試探着問:“你認識她,將軍?”

修斯頓沉默良久,“她看起來身體不太好,是不是?”

“的確,身體很弱。”安格斯說,“但不是病人的那種衰弱,我想秘書的工作她還是可以勝任的。”

“她當然可以。”修斯頓無力地坐回椅子上,“……她什麼時候來?”

“如果你同意,我這就給她寫信,三天之內入職。”

“好。”修斯頓點點頭。

安格斯看出他魂不守舍,很快退了出去。修斯頓倒在椅子上發了好一會兒呆,任由神思飄蕩,他想起三年前的巴黎歌劇院,那是他第一次見到特蕾西的地方。

那時特蕾西和英諾森在同一個包廂裡,而他的包廂就在正對面,三年前,他和英諾森還是朋友。他其實很少去歌劇院,即便去了也很少會張望對面包廂裡的人,對於巴黎上流社會最爲流行的那些花裡胡哨的社交手段,他一向懶於涉獵。那一日,他是由於諾伊斯·艾爾斯伯爵的邀約而前往歌劇院的。

臺上的歌劇已經開幕多時,然而在真正的巴黎人當中卻很少有人會仔細欣賞表演者美妙的歌喉與精湛的演技,所有人都在忙於竊竊私語和令人厭倦的社交。修斯頓望着下方穿着華麗衣衫的演員,這出歌劇他從小到大已聽了無數次,實在無力投入精神,他淡淡地望着舞臺,不明白諾伊斯今晚邀請他來到底用意何在。

“將軍別總是看着舞臺,歌劇院是個交朋友的好地方。”一直很安靜的諾伊斯·艾爾斯伯爵忽然說話了,那雙年輕的黑色眼睛含笑看向他,“帕爾默公爵就在對面,您沒有看到嗎?”

修斯頓於是擡起眼,看向對面的一排排包廂,尋找摯友的身影。

他沒有看見帕爾默,卻看見了另外一個人。

特蕾西穿着酒紅色禮服,披黑天鵝絨斗篷,趴在鍍金欄杆上認真看着歌劇,淡茶色的長髮微卷,披散在蒼白臉頰的兩側,她的面容精緻得像是被賦予了生命的完美雕塑,一雙深紅眼瞳彷彿引人沉溺的深潭。

修斯頓整個人都僵住,當特蕾西似有所感地擡起頭,那雙深沉的眼睛隔着整個觀衆席的上方與他對望時,他感受到了從所未有的顫慄。

他覺得自己看到了天使,又彷彿看到了魔鬼。

他沒有注意到,身旁的諾伊斯稍稍笑了一下。

——

從那以後,修斯頓就變得不正常了。自從特蕾西滿十六歲正式進入巴黎社交界,追求她的人一茬接着一茬就像割不完的麥子,正如修斯頓所感到的那樣,她身上那種羸弱陰鬱與天真可愛交織的複雜氣質,像天使又像魔鬼,能夠輕易俘獲他人的愛。修斯頓長年征戰在外,很少在巴黎久留,因此見到特蕾西的次數也寥寥可數,他從沒有機會真正接近特蕾西,但只是那樣遠遠望着她,就能令他獲得一種從所未有的滿足。

他開始心神不寧,魂不守舍,開始渴望、嫉妒,一切難以控制的情緒都在他的內心瘋狂滋長,他不放過每一個可能見到特蕾西的機會,在經歷了很長時間的不知所措之後,他明白了一件事。

他的心已經被魔鬼俘獲,這輩子都再難逃脫。

在下定了某個決心之後,修斯頓反而相對平靜了下來,他想得到特蕾西,在他的一生中從未這樣瘋狂地愛上過一個人,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他必須去嘗試,用盡全力去爭取,即使失敗了,至少不會後悔。

然而上天卻不願給他這個機會。

兩年前的冬夜,他從亞眠回到巴黎,在宅邸門前遇到了騎馬趕來的諾伊斯。

這一次,諾伊斯望着他的眼睛裡不再有笑意。

“特蕾西死了。”諾伊斯用冰冷的語氣說,“病死的。”

——

修斯頓彷彿從噩夢中驚醒,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捏住了面前那張紙,發覺白紙的邊緣被自己捏皺,他連忙又放開了手。

他擦了擦額上的冷汗,盡力穩住心神,然後仔細去看手上這份資料,一字不漏地審閱。

過不多時,他找到了特蕾西現在的住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