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幽魔宮即將立一位皇后,據說這位魔後,乃是當年魔尊逆輪遺落人間之女,喚作重姬。魔族上下俱興奮不已,光逆輪這名字就足以讓他們充滿期待了,它代表着一個鼎盛的魔族時代,如今其女歸來,彷彿預示着又一個輝煌時代的來臨。
消息自魔宮流出,不消七日就傳遍六界,那重姬是誰,仙界所有人都已經猜到了,而她逆輪之女的新身份,更令人震驚和忌憚。
不出所料,洛音凡至要道水月城,斬數百魔兵,制住法華滅,負傷的魔兵帶回他的口信,只兩個字——“重姬”。
亡月聽到消息,笑道:“徒弟要嫁人,他這份賀禮不輕。”
重紫怔了半日,垂眸:“他是要殺我。”
“你可以不去,他頂多殺了法華滅。”
“我去。”
亡月既沒贊成也沒反對,重紫匆匆離開他的大殿,沒有立即出魔宮,而是趕往了夢姬處。
身爲魔尊的寵姬,夢姬見到這位未來的皇后,笑得已有些勉強:“皇后駕臨,有何賜教?”
“你不必緊張,他還是你的,他需要的只是一個皇后,我來找你並不是爲這個,”重紫咬了咬脣,儘量鎮定,“你知道,我現在真的要動你,很容易。”
新皇后連威脅人都不會,夢姬暗笑,心情卻舒暢多了,想如今聖君正籠絡她,於是主動道:“皇后果然是痛快人,不知有什麼地方需要夢姬效力的?”
重紫道:“我要借一樣東西。”
夢姬亦爽快:“借什麼?”
“你的魔丹。”
“我可以說不借麼?”
“不。”.
水月城一帶接近魔宮入口,歷來是魔宮在人間把守的要道。
城外山坡,夜深露涼,星光微弱。
法杖橫於地,法華滅依舊身披正黑袈裟,一動不敢動,滿臉戾氣中隱約透着許多恐懼,一柄如水長劍橫在他頸間。
旁邊,白色身影背對這邊而立,遙遠,淡然。
須臾,逐波自動歸鞘。
危機解除,法華滅看到來人也很意外,身爲魔宮皇后,仙門正在追殺她,照理說她是不該來的。
重紫道:“二護法先回去。”
“皇后當心。”法華滅點頭,取了法杖遁走。
山坡上,師徒對面而立。
束腰的帶紫邊的黑袍,一頭優美的長髮垂地,肌膚如玉,身材纖瘦,小巧臉龐,眉眼依稀還是當初的小徒弟。
派成峰來引她上當,是因爲知道這孩子重感情,他相信,無論是前世溫順的她,還是今生偏執的她,都沒有任何區別,她會恨他氣他,卻絕不會背離他,入魔只不過是走投無路被迫的,可是成峰屍體被送回,令他方寸大亂,聽到法華滅那聲“皇后”,他才終於確定消息不假,她當真要做九幽的皇后!
洛音凡沉默半晌終於開口,語氣嚴厲:“你到底要做什麼!”
是啊,她到底想要做什麼?重紫垂首。
“成峰是你殺的?”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這是什麼態度!她竟敢這樣對他說話!洛音凡擡手指着她,儘量剋制怒氣,妄殺仙門弟子,將來就連他也救不了她!
重紫忽然跪下,雙手託星璨。
昔日不離身的法器,如今毫無靈氣,形同死物,正如天上冰冷的、孱弱的星光。
氣憤轉爲震驚,洛音凡有片刻的失神。
所贈法器被毀,代表什麼?她要將它還給他?她不再認師父了?她到底是恨了他?
“師父要殺我,又何必用它,”重紫低頭看着手裡星璨,喃喃道,“死了,它死了。”
他應該清楚那是什麼,那是他親手賜她的法器,是他們師徒之間唯一的見證,可是如今被徹底利用,被徹底毀掉。
洛音凡亦愕然。
殺她?他只是吩咐成峰將她帶回而已,難道……
他們竟敢揹着他行事,逼成峰對她下殺手!
袖中手微握,洛音凡怒不可遏,同時心頭涌上深深的難以抑制的愧疚——總是爲她考慮太少,總是讓別人有機可乘一次次傷害她,成峰死,他固然痛心,可如果死的是她,他又將如何?
無論如何,他還是傷到了她。
星璨已毀,她會不會也……洛音凡看着面前的小徒弟,忽然感覺有點冷。
夜風吹來,落月滿坡,師徒二人相對無言。
重紫緩緩將星璨放至他跟前,站起身就走:“我回去了。”
回去?回去做什麼,當真要做九幽的皇后?洛音凡目光一冷,殺氣隨怒氣而起,澎湃擴散:“你……敢!”
打算殺她?重紫沒有害怕,回眸看他。
幾次握拳,幾次鬆開。
終於——
“重兒!”無力的,略帶責備的聲音,像往常她賭氣撒嬌時一樣,想要罵,想要罰,卻下不去手,他總會這麼警告她,或許只有這樣,才能看出無情的尊者對她的一點特別。
一個連罵她都捨不得的人,怎能一次次傷她到底的?
重紫慢慢地走回他面前,輕聲:“師父。”
一聲“師父”,喚起柔情萬千,她終究還是承認他這個師父!洛音凡有點驚喜,更多的卻是悲哀,再次將那瘦削的小肩膀摟入懷的一刻,心忽然又疼起來。
不怪她,是他辜負了她的信任,是他的錯。
可是理智在告訴他,他必須再一次犯錯。
她已經入魔,無意中恰恰走上了那條既定的命運之路。天生煞氣,逆輪之女,她活在世上,可能會六界覆滅,可能會生靈塗炭,幾乎所有人都做了同樣的選擇,因爲輸不起,負不起。
怎麼辦?再次傷害,關入冰牢,還是乾脆讓一切終結?現在就是個機會,她毫無防備在他懷裡,結束起來很容易不是麼?
多矛盾,別人要殺她,他會憤怒會阻止,可到頭來他會選擇親手殺她。
不能再傷害她,不能……
洛音凡閉上眼睛,右手輕撫她的背,不知不覺變作掌,緩緩擡起。
沒有擡臉看,可是感受到濃烈的殺氣,重紫在心裡悲涼地笑。
夢中,只有在夢中,人才會露出最真實的一面,他從來都沒有後悔過,即使在夢裡也一樣,她在他心裡,到底敵不過責任與使命,用她換得六界太平,其實換了任何人都會這麼做吧,沒什麼好怨的,只不過他是她的師父,她敬他愛他,所以接受不了來自他的傷害。
如此,不若成全了他。
“師父。”動手吧,至少讓她在他懷裡死去。
小臉埋在胸前,衣襟上有溼意,手臂柔軟,纖弱,卻好像用盡了一生的力氣,緊緊環住他的腰。
忽然想到那雙畸形的手,那雙跛足,他心如刀絞。
怎麼能再傷她!怎麼可以!
殺氣轉瞬間盡數退去,手無力落下,輕輕落回她背上。
“師父?”她擡起臉,神情有不解。
洛音凡到底修爲高深,立時察覺不對,本已熄滅的怒火被重新點燃——這孽障,竟然趁他不備對他用夢靨之術!她是故意來試他!
明知道她沒有惡意,還是無可遏止的惱怒,就像從頭到腳被人看穿。
敢探他的心思,她到底還有沒有把他當作師父!
很好,他的不忍,他的內疚,他的無能,她都知道了,是他沒有保護好她,是他傷害她,是他的錯,可他費盡心思護她性命,爲她掩飾煞氣,不惜冒着成爲仙門罪人的風險,爲她苦修鏡心術險些走火入魔,斷她念頭,只爲師徒永生相安無事,這些,她又怎能明白?前世今世,無一刻讓他安生,到頭來她竟然背離他,要去做九幽的魔後!
爲她氣,爲她喜,爲她籌劃,爲她冒險,到頭來反落得她怨恨?
只說她恨他,怎知他也多恨她!
風掀動黑袍,腰肢更加柔軟動人,精緻小臉,鳳目猶帶淚意,有驚愕,有不解,有期待。
腦海裡不覺浮現無數影子,那燈下遞茶磨墨的身影,四海水畔等待他的身影……
面前幽幽雙眸,與記憶中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奇妙地重疊在了一起,那是個費盡心思引他注意討他歡心的孩子,甘受屈辱也不肯讓他知道愛戀的少女,爲了留在他身邊,她任性地利用四海水加重傷勢。
可是現在,她卻想背離他!
不知何時繫上心頭的一縷情絲,在欲毒作用下,被恨意所催動,剎那間變作洶涌情潮,衝破數百年靈力壓制,令他措手不及。
平生從未做過的,尷尬的夢。
月光朦朧,面前的一切卻如此清晰,失而復得的小徒弟,離他這麼近,這麼美,已經不再是孩子,渾身透着令所有男人心動的魅力,這讓他失望,讓他不安,可又情不自禁想要去保護,想要去憐惜,更想要重重地懲罰!她敢去當九幽的皇后?
這是……要做什麼!
意識開始糊塗,殘存的一絲理智告訴他,不能這麼做……他極力壓抑衝動,有點恐慌,想要後退,想要推開她,無奈行爲早已經不再受控制。人在夢中,理智總是不那麼有用的。
豐美雙脣微啓,似乎被露水潤溼,依稀有光澤閃爍,就好象那一夜天山雪中盛放的梅花。
心悸的美麗,罪惡的誘惑。
沒有預兆的,他本能地捧起她的臉,吻上去。
短短一瞬,輕得幾乎沒有分量,冰涼與冰涼的觸碰與摩擦,竟生出奇異的火花,兩個人同時一顫。
他下意識擡臉離開,視線依舊鎖定柔軟脣瓣,黑眸深處泛起一絲迷惘。
發生了什麼?
纖纖手指自脣上撫過,尋不到任何痕跡,重紫怔怔的尚未反應過來,面前的他突然再次低頭,將她重重吻住。
兩生愛戀,兩生期待,這一刻終於圓滿。
重紫全身僵硬,不可置信地望着那張近在咫尺的臉,來不及喜悅,來不及流淚,腦中已是一片空白.
鼎鼎大名的重華尊者似變了個人,不再穩坐紫竹峰八風不動,而是專與九幽魔宮作對,短短半年就誅殺魔族上千,出手無情。整件事也有特別之處,大半時間他都在追殺一個人,那個人,就是九幽魔宮的夢姬,這不免令其餘衆人疑惑,夢姬是魔尊九幽的寵姬不假,可她極少出來作惡,洛音凡向來有原則,要泄憤,也不至於把她從角落裡拖來出氣。
唯一的解釋是,徒弟叛離師門成九幽皇后,他被氣糊塗了,偏生夢姬倒黴,不知怎麼正好惹到了他。
夢姬的確倒黴,莫名其妙得罪了這位大人物,整整半年不敢出魔宮行走,其實她也很好奇那夜發生了什麼,卻不敢去問新皇后。
正在此時,探子送回消息,赤焰山邪仙金螭爲禍,過往客商多被其攝去洞府修元丹,受害者無數,青華宮卓耀得知,果斷派出弟子前去誅殺,九幽魔宮亦不願袖手旁觀,亡月派人將重紫叫到朝聖臺,重紫明白他的意思,想是有心將那金螭收爲己用。
聽到他的決定,重紫意外:“我去?”
亡月並不回答,似在等她自己說。
重紫遲疑:“不是還有欲魔心他們嗎。”
“我的皇后,所有人都很期待你立功,你的責任,就是守護你的子民,爲他們開拓領地,奪取更多好處,魔宮不需要無能的皇后。”亡月笑了笑,轉身消失.
赤焰山位於荒漠之地,山不高,形似饅頭,上頭並沒有什麼火焰,而是長着些矮小灌木,看起來光禿禿的,未免叫人懷疑找錯地方,直到傍晚,重紫望着山頂燒得通紅的一片晚霞,才真正明白這名字的來歷。
邪仙自古不是好惹的人物,好在那金螭修行尚淺,不足懼,照天之邪的意思,魔宮先隔岸觀火最妥,畢竟在對方走投無路時幫一把,對方纔更感激你,纔會對你死心塌地。
魔軍在距赤焰山十里處安營,周圍設置了牢固的結界。
重紫斜臥雲榻,身旁一輪月。
不遠處,天之邪立於石上,正在排兵佈陣,白斗篷在月光下分外清冷。
他在魔宮地位很特殊,只服從她一人,就連見了亡月也不曾行禮,不愧是那位偉大父親的得力助手,非欲魔心之輩能比,不到一年時間便爲她招募一羣部下,治理得服服帖帖,欲魔心他們在她跟前不敢放肆,恐怕更多也是因爲他的原因。
舉手投足間的威嚴氣勢,誰還會聯想到當初那個溫潤如玉的首座師叔?
潛入南華數十年不被發現,他的法力勝於她是事實,在整個魔宮算是第二人吧,畢竟當初親眼看亡月接下洛音凡一劍,實力不弱。
想到亡月,重紫皺眉。
亡月,九幽,當真不枉這兩個名字,比起當年威嚴又溫柔的楚不復,此人身上無處不透着神秘氣息,長相神秘,法力難測,每次靠近都會令她感到不安,卻又帶着難以抗拒的蠱惑力,他對她的態度,也不像是控制,倒像在引導,這是她先前所沒有料到的。
重紫心情複雜。
其實很多事都沒料到吧,包括自己,曾經發誓要助那人斬妖除魔守護蒼生,可是到頭來,自己反成了魔;再想當初與秦珂司馬妙元他們趕往洛河除蛟王,與陰水仙大戰,誰知今日,自己會在同樣的情形下扮演完全相反的角色呢。
天之邪安排完畢,照常過來抱起她。
重紫蜷縮在他懷裡,忽然道:“你這麼費心,就算將來我修成天魔,滅了仙門,六界入魔,九幽爲了他的權力,恐怕也不會放過我們。”
“魔治天下便是我的心願,之後的事與我無關。”
“你不是效忠我麼?”
聞言,天之邪低了頭,用那雙夢幻般的眼睛看着她:“讓我忠誠到那樣的地步,少君現在還不配。”
“是嗎。”重紫沒有責怪,伏在他懷裡睡着了.
夜半時分,天之邪將她喚醒。
凝神聽,赤焰山方向果然有打鬥之聲,動靜本來不小,想不到自己竟全沒察覺,重紫低頭笑了笑,亡月說的對,她只有他,最能信任的也是他。
“少君可以過去了,”天之邪放開她,起身,“仙門動手已有小半個時辰,我看金螭撐不了那麼久。”
“我去?”
“不錯,皇后就代表了聖君,由你說話最合適。”
二人率魔軍趕到時,青華兩位長老與衆弟子正全力圍攻一個金袍妖仙和一個白髮女人,漫山小妖魔逃竄。
天之邪道:“那便是金螭與其妻白女。”
邪仙本是仙門分支,指那些因修行時誤入邪道而成的兇仙,非尋常魔頭能比,只不過這金螭才修行兩百年,力量有限,此刻不出天之邪所料,已落了下風,招架甚是吃力。
鬥到激烈處,忽見半空魔雲翻涌,兩邊都嚇了一大跳。
重紫現身立於雲中,回想當初洛河一戰時陰水仙那番半是安撫半是警告的話,照樣沉聲說了一遍。
那金螭與白女見勢不妙,老巢難保,心裡又恨仙門,果然求救:“願追隨聖君與皇后左右,聽候差遣。”
青華宮長老與衆弟子大驚。
“魔宮重姬!”
“紫魔!”
重紫尚未來得及說什麼,身旁天之邪手一揮,四周無數魔兵涌上,擺下魔陣,正是他早已佈下的埋伏。
廝殺聲不斷,夾雜慘叫聲。
不消多時,仙門弟子已戰死數人。
“住手!”重紫終於忍不住了,大喝阻止,“天之邪,快叫他們住手!”
“少君放心,此戰我們必勝無疑。”
“我叫你住手!”
“仙與魔之間從來只有征戰,洛音凡也不會對你留情,少君能饒過他們幾次?”
重紫搖頭。
不,師父不是那樣,自己已經做錯了,不能再繼續。
情勢危急,她掠過去救下一名青華弟子,不料那弟子親眼見同門慘死,看到她心裡更加怨恨,舉劍便刺。
天之邪閃身至她面前,擡掌擊碎那弟子天靈蓋。
重紫失魂落魄:“不,不要這樣。”
“你與洛音凡就像這樣,中間只有勝敗,心軟的必會受傷。”
“閉嘴!”
天之邪不理,強行帶她回到原地,迅速下令,“撤!”
眼見佔了上風,衆魔兵都不解他爲何要撤,來不及反應,暗淡夜空便有一道奪目藍光直直墜下,灑落漫天劍影,瞬間,數十魔兵斃命。
“落星殺,是洛音凡!”最近他四處找魔族麻煩,妖魔最怕的就是他,見狀都駭然。
重紫望着那身影,心跳驟然快起來。
天之邪不動聲色擋在她面前,金螭白女也渾身發毛,不得不硬着頭皮上前作勢護她,心裡暗叫倒黴,原以爲今日得她援手,能僥倖逃脫,想不到遇上這尊神。
青華長老與弟子們如見救星,喜得退至他身後。
他冷眼看現場衆仙門弟子的屍體,劍引天風,帶閃電之威,掃向衆魔兵。
“少君,退!”天之邪低喝。
身在其職,不忍殺仙門弟子,可也不忍眼睜睜看自己的部下白白喪命,重紫咬脣,長袖如出岫之雲,飛身上去硬擋。
漫天劍影忽然消失,卻是他及時收了招。
仙界誰都知道二人的原是師徒,青華宮兩位長老也怕他爲難,見機告辭退走。
自那夜之後,重紫一直躲在魔宮沒有現身,因爲太多事想不通,太多感情理不清,太美麗,太幸福,讓她不敢相信,她甚至懷疑自己當時也在做夢,因此就更害怕去尋找答案。
可是她又需要答案,她太想知道,當二人再次相見,強抑的思念終於海潮般滾滾而來,理智如山倒,她不顧一切地想要弄明白。
重紫拾回勇氣,下令:“你們先撤。”
“皇后果然好膽識!”金螭大喜,帶白女與手下小妖先退走了。
天之邪目光微動,半晌道:“我在前面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