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度過小半,錢發羣突然痛哭流涕地跪倒在魏東生面前:“東家,你救救小小吧!”
魏東生扶起錢發羣:“起來說話。”
錢發羣一行老淚道出原委。
與現實世界大學相比,監學的年齡限制比較寬鬆,二十四五歲才考中監學者比比皆是。草創的溫州監學和年度招生數量最多的南塘監學,甚至把學生年齡放寬到三十歲。當代民俗崇尚早婚早育,少年少女們十七八歲就娶的娶嫁的嫁,學生努力復讀到二十四五歲時往往都有了家室。因此,好多學生都領着婆娘和孩子去監學讀書,拖家帶口完成監學四年學業。
以常理而言,錢小小也當陪讀方承泰。
方承泰前年高中南塘監學,錢發羣害怕他富貴之後忘了錢小小,要求方承泰先在家辦完婚禮再去杭州府讀書。錢小小卻站在方承泰立場思考未來,且因爲兩人生於農家長於農家而自卑,害怕倉促趕赴王都或將鬧出同學們都鄙視的笑話。錢小小駁回錢發羣的即時完婚提議,無視未婚同居等流言蜚語,善解人意地私自陪同方承泰提前趕赴杭州府熟悉南塘監學風俗習慣。
臨行前,方承泰和錢發羣約定,明年暑假回家和錢小小置辦婚禮酒席。
怎想,1583年暑假,方承泰和錢小小都沒有返家;1583年寒假,方承泰和錢小小依舊沒有返家,錢發羣託人捎去的書信也沒有迴音。寒假結束,錢發羣憂心方承泰和錢小小或許遇到困難,忐忑搭乘便車趕往南塘監學探望女兒女婿。
豈料到了南塘監學,晴天霹靂又迎面而來。
南塘監學某偏角處,方承泰二分羞愧八分冷酷地告訴錢發羣,他已經和錢小小分手。
錢發羣當時就傻眼了,惡狠狠咒罵方承泰原來是當世陳世美。
可惜,錢發羣再恨罵陳世美變心,也改變不了殘酷事實。
好女婿夢碎,錢發羣只好後退一步,希望女兒平安無事。然而,這樣的小小心意也是奢望。據方承泰說,他在1583年寒假期間才和錢小小正式決裂,錢小小性格剛強,當即搬出方承泰的小院,從此音信全無。方承泰一度以爲錢小小回家了,待錢發羣千里尋女找到他,方承泰這才大吃一驚。
錢發羣本就不待見方承泰。
新仇舊恨加一起,錢發羣惡狠狠卡着方承泰脖頸索命:“還我女兒來!”
奈何,方承泰真心不知道錢小小的去向。
錢發羣旋即把事情鬧大,先闖入南塘監學教務處檢舉方承泰品性惡劣,後跪在南塘監學正門前揭露方承泰毀約惡行。然而,錢發羣的努力毫無效果。或許校方討厭錢發羣這樣的學鬧,或許有人願意保駕方承泰,南塘監學保安將錢發羣亂棍打出。而且,保安出手兇狠,錢發羣不僅全身青腫烏紫,左胳膊更被硬生生打折。
錢發羣恨極。
一怒之下,錢發羣決定告官,指控方承泰謀殺了錢小小。
杭州府府衙卻不是主持正義的地方,它們甚至沒有派遣官差簡單調查,就草率宣佈錢發羣刻意誣告監生方承泰。官差先將錢發羣暴打一頓,而後關押監牢裡,指使其它罪犯繼續欺凌他。
錢發羣在監牢裡受盡萬般罪,期間又大病一場,差點沒了命。
不過,錢發羣需要感謝這場大病。
若非這一場大病及時,錢發羣就要被一艘海船流放到吳屬蓬萊。船長害怕錢發羣引起瘟疫,獄卒嫌棄錢發羣重病將死,節省監牢開支心思釋放了錢發羣。錢發羣僥倖離開監牢,也許他命不該死,數月後竟然慢慢恢復健康。
南塘監學和杭州府府衙的兩頓暴打,打消了錢發羣繼續追求公正的渴望。
原來,這世道如此黑暗。
原來,這世道根本沒有公平公正可言。
錢發羣陷入絕望情緒。
錢發羣不敢萌生造反念頭,落寞返回老家。
不久,魏東生回家過暑假。錢發羣糾結又糾結,仇恨心理最終佔了上風,遂於今日懷抱一絲僥倖心理懇求魏東生幫忙主持正義。即使不能懲治方承泰,錢發羣也要找回女兒錢小小。
聽罷錢發羣的曲折悲劇,魏東生悵然嘆氣。
於親疏來說,魏東生不願意幫忙錢發羣。名義父親逝世到魏東生第六世降臨四年時間裡,錢發羣貪得無厭地中飽私囊,典型的一粒老鼠屎。如果魏東生是尋常平民百姓,小魏家商行極大概率毀在他們手中。錢發羣遭遇這樣的悲劇,也算是惡有惡報。
於本心來說,魏東生卻想稍加援手。
或許錢發羣的悲劇是惡有惡報,但是他的貪污小罪,何至於賠上錢小小一條命彌補?刑法有輕有重,總不能因爲貪污百餘銀元就動輒判人死罪吧。兩頓暴打,已經很解氣了。
再者,如果忽略魏東生和錢發羣之間的利益糾纏,魏東生非常同情錢發羣的遭遇。前五世歷練,魏東生要麼處於食物鏈頂端,要麼處於無憂無慮中間階層,即使曉得魏夏分封帝國肯定存在無數黑暗,卻很難實際感受那些黑暗。以第二世爲例,魏東生生來就是晉國國王,哪家知府膽敢不問是非暴打他一頓?正所謂,站的高望的遠,站在王侯之位,魏東生漸漸習慣從國家利益思考當前政策。而那些因爲種種政策而利益受損的被統治階層,魏東生竟下意識地忽視了他們的存在。
譬如,罪犯移民這條國策。
國內罪犯強制流放到蓬萊殖民地,魏東生曾經大力倡導這條國策。魏東生經營蓬萊時,親自實踐制定一系列罪犯管理政策,竭盡所能把罪犯當成開發蓬萊的工具而非蓬萊殖民地的負擔。偶爾遇到一些被冤枉的罪犯,魏東生也很少寬宏大量送他們回國幫他們打官司,而是最多就地視爲良家子,予以着重培養。
今日今時,站在被統治階層立場思考,站在錢發羣立場詰問,罪犯強制流放國策顯然是一條惡政。假如錢發羣沒有及時大病一場,他早就被強制塞入海船,運往吳屬蓬萊殖民地,錢小小失蹤一案自然不了了之。
這樣的無視形態,不對。
誰是我們的朋友,誰是我們的敵人?
魏東生必須牢牢謹記,不能因爲曾身居高位就忘了初心。
魏東生承認黑暗政治是社會進步無法避免的過程,卻不能理所當然坐視這些黑暗施暴。
他們憑什麼這樣肆無忌憚?
幫不幫錢發羣是其次,魏東生很想親自體驗魏夏分封帝國的陰暗面。於是,魏東生不置可否語氣安慰錢發羣:“等秋季開學,我託同學問問方承泰的底細。”
錢發羣砰砰砰磕頭感謝魏東生:“謝謝東家,謝謝東家。”
魏東生卻並沒有就此了之,嘆氣說:“女兒失蹤,向監學和府衙討公道,於情於理再正常不過。無緣無故挨兩頓暴打,錢老你心裡很不好受吧?”
錢發羣痛哭失聲:“恨我鬼迷心竅,錯看了方承泰這惡徒。”
魏東生卻沒有順着錢發羣語氣責罵方承泰:“錢老,你現在非常恨方承泰吧?”
錢發羣惡狠狠說:“恨不得食其肉、啖其血。”
魏東生:“你遇到不公時會發怒。錢老,有沒有想過,別人遇到不公時也會發怒?”
錢發羣茫然,不知道魏東生在說些什麼。
魏東生坐在錢發羣身邊,平淡聲音指責錢發羣:“我父親相信你們,所以才遺囑你們掌控魏家商行裡裡外外,可是你怎樣回報他的?四年時間裡,你這隻碩鼠,盜竊了多少不義之財?”
錢發羣不意魏東生驟然提及此事,頓時嚇的渾身顫抖,連忙跪地磕頭求饒。
南塘監學和杭州府府衙的兩頓暴打,被錢發羣誤會成南塘監學監生都有特權。國子監地位高於南塘監學數倍,魏東生的權勢豈非更加龐大?進監牢之前,錢發羣或許還敢初生牛犢不怕虎心理硬一把,而今他已經被徹徹底底嚇破膽,根本沒有反抗威權的丁點兒心思。
魏東生平淡聲音嘮叨:“你既然憎恨方承泰背信棄義,卻爲何對我父親背信棄義?已所不欲,勿施於人!你自己都不願意堅守正義,別人爲什麼要單方面給你正義?”
錢發羣不敢辯解,只顧得砰砰砰磕頭求饒。
魏東生結束無趣的批判:“過去了就過去了,事後再追究也無甚意義。”
錢發羣繼續磕頭:“謝東家繞過老奴。”
魏東生搖頭:“佛家有一句名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世人常常把這句名言解讀爲‘放下屠刀就完事了’,然而,我更願意相信另一種解讀。佛家認知世界裡,衆人皆爲佛,世間萬萬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此處的成佛是指渡己爲佛,從此有了佛心。這種佛,只是霎那佛,還有業力等你來還。什麼是業力呢?放下屠刀之前做的孽,渡己成佛之前做的孽,都是等你來償還的業力。放下屠刀的要旨,不僅在於放下,更在於勇敢肩負業力,勇敢償還一切罪孽,是謂:地獄不空,我不成佛。錢發羣,你願意放下屠刀,從此一點一滴行善,慢慢消除你的業力嗎?”
錢發羣聽不懂魏東生的魏氏佛學。
但是,錢發羣卻聽懂了魏東生的意思,當即發誓說:“我願意放下屠刀,行善消除業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