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子接下來所問的兩個問題,既沒有十分跳躍,也沒有去冒不必要的風險,她只是循序漸進地逼近着最終的答案,畢竟……她並不着急。
因此,兩個問題過後,雅子也只是確定了榊寫的答案“是”一本書,以及“是”一本古代的書;不出意外的話,她的下一個問題,就會去確認這本書的原作是用哪種語言寫成的了。
與雅子的穩紮穩打策略不同,榊則是主動行走到危險的邊緣去了,因爲他很清楚……雅子的答案比他的答案難猜許多,如果自己用正常的邏輯鏈去提問,是不可能比對方更快猜出答案的。
所以,當雅子再一次選擇了“不開槍,讓對方提一個問題”時,榊這樣問道:“你寫的那個詞,用中文表述時,是三個字的嗎?”
“是。”雅子迴應時依舊顯得很從容,答完她還微笑着接道,“確認是醫學術語之後,乾脆就放棄掉一般的邏輯鏈,轉而從文字角度開始攻克了嗎?呵……有趣,這法子以前還真沒人試過,我倒也想看看這樣是否真的比‘正常問’來得更有效率。”
“那你就拭目以待吧。”榊說着,又一次拿起了槍,“現在,到我了。”他說着,已將手槍的轉輪推了出來,重新轉了起來,並在轉輪停下前快速將其拍了回去,“我選三。”
由於前一輪選了四,並觀察到了如果不轉膛下一發就有子彈,所以他也只能選三了。
話音落時,榊已瞄準了自己的太陽穴,連扣了兩下扳機。
沒有子彈射出。
“看來賭博之神還是沒拋棄我呢。”榊一放下槍,便拿起了筷子,又夾了口菜吃。
他的手很穩,臉上的表情也很輕鬆,絲毫看不出任何的害怕和緊張。
整個房間裡,唯有坐在他側後方的索利德看到了……這小子藏在桌下的兩條腿正在瑟瑟發抖呢。
“嘁……”見榊“沒怎麼害怕”,雅子不快地撇了撇嘴,念道,“那還真是恭喜你啊。”她猶豫了半刻,才接道,“我由衷地希望那轉輪的下一發仍是空槍,否則這遊戲就在要在你還沒露出一臉敗相的時候草率收場了呢。”
“那我恐怕要讓你失望了。”榊故作鎮靜地回道,“你越是這樣說,我越是寧死也不會露出驚慌害怕的樣子讓你得到滿足。”他頓了頓,接道,“總之,現在我兩槍已經開完了,該由我繼續提問了……”他顯然是已經想好了要問什麼,迅速說道,“你寫的那個詞的第一個字,它開頭的發音是在漢語拼音聲母表的第一行上的嗎?”
雅子的表情變了。
榊的這種問法,是她前所未見的,而她也很快就意識到了……這種問法的厲害之處。
在這個宇宙的二十三世紀,漢語和英語早已成爲普及率接近百分之百的全球通用語言,任何一個受過正規教育的人都學過漢語拼音的聲母韻母表。
然而,對於這類基礎得不能再基礎的知識,絕大多數人卻都保持在一種“只要看得見表格,每個音都會念,但看不見的情況下,也無法默寫出來”的水準。
可以說,漢語拼音,既是人們在正規的教育系統中最先學到的一樣東西,也是人們最早“還給老師”的一樣東西……由於一年級以後幾乎都不再有任何關於拼音的考覈,這部分內容反倒成了人人都一知半解的、極易被忽略的存在。
此刻,榊便是用這最基礎的東西,展開了攻勢。
雅子她不可能說自己不知道什麼叫聲母,她沒有理由拒絕回答。
“是。”
很不巧,雅子的答案,是“敗血症”,第一個“敗”字的聲母“b”,正是聲母表的第一行第一個。
退一步說,即使她的答案不是“敗血症”,拼音的聲母表一共也只有三行而已,這其中,每行分兩個區間,每個區間裡有三到四個聲母……也就是說,用榊這種問法,最多隻要三個問題,就能將答案鎖定到三到四個聲母的範圍裡。
“那麼……第二個問題。”榊得到了答覆後,立刻就接着往下問了,“你寫的那個詞的第一個字,它開頭的發音是在漢語拼音聲母表的第一行第一個區間上嗎?”
“是。”雅子只能如實回答。
就這樣,通過兩個問題,榊便將那個字的聲母範圍縮小到了“b、p、m、f”這四個音上。
雅子在心裡默默算了筆賬,假如榊繼續按照這個思路問下去,下一個問題就會鎖定聲母“b”,緊接着就會去問“韻母”和“第幾聲”;韻母表稍微複雜一點,但按照每次對半分的原則,“ai”這個音在三到五個問題內就能鎖定,也就是說最多還有五個問題,榊就會知道第一個字的發音是“bai”。
這個時候,榊未就必會按照“第一聲、第二聲、第三聲”這樣的順序問下去了,因爲“三個字、醫學術語、第一個字的拼音是bai”這樣的條件下,一般人馬上就會想到“白血病”、“白化病”、“白血球”、“白大褂”等等詞彙,所以他很可能會直接問“這個bai字是不是發第二聲的”。
而答案並不是,這個時候……此前剛剛設想過好幾個以“白血”開頭的三字詞彙的人,在被告知了“白”這個音不對後,很有可能會立即聯想到以第四聲開頭的“敗血”,繼而想到“敗血症”。
綜上所述,理論上來說,極端情況下,榊或許會在七個問題之內就直接猜出答案;就算樂觀點估計,榊也絕對能在十個問題之內完全確認答案的第一個字是念第四聲的bai——在確定了這個字之後,接下來任何一次猜詞都可能直擊答案。
和邏輯推演法那種“通過定義去猜出整個詞”的思路不同,榊這種用拼音來接近答案的猜法是逐一揭開每一個字的字面來探索答案的,這樣便完全繞開了邏輯推演法中的各種陷阱和知識盲區,且可以確保每一個問題都必然有一定意義和進展。
這幾乎是一種不可阻擋的方法,就好比在猜一個英語單詞時,有人用“第一個字母是不是A”這樣的問法,一個一個找出這個單詞中的每一個字母是什麼,最終拼出答案;用這種方法的人,甚至不需要明白這個詞的意思,一樣能猜對……只不過,根據問法的不同,這種方式也有快有慢。
以猜英文字母爲例,最笨的猜法是從A猜到Z,這樣最多要猜25次,但你要是用“這是在M之前還是之後”這樣的猜法開頭,就會省事很多;榊猜拼音時所用的,無疑也是效率較高的方法。
這也是雅子頭一回在這“猜詞輪盤”中,感受到了被人緊追的壓力。
“看你的表情有點兒微妙啊。”榊到底也是頂尖的賭徒,他一眼就察覺了雅子臉上最細微的肌肉顫動,“照這個趨勢,你那第一個字的聲母該不會就是‘b’吧?”
“誰允許你連着問第三個問題了?”雅子顯得有些不悅了。
“反正你也是繼續選二的吧?”榊開始挑釁對手,試圖讓對方露出破綻。
雅子看了看桌上的槍,接道:“對……我還是選二。”
“那麼就回答我這第三個問題唄。”榊用得意的神色進一步施壓。
“是。”雅子的迴應言簡意賅,她沒有再說話了,因爲她也開始擔心真的會露出什麼馬腳。
“嗯。”榊點點頭,“那輪到我了。”他又一次拿起了槍,“我再選一次四。”
說罷,他又一次推出了手槍的轉輪,確認了子彈的位置,並原封不動地將轉輪裝了回去。
這一刻,坐在榊後面的索利德心中不禁產生了些許疑惑:“他爲什麼還要選四?從提問的情況來看,應該還是他領先了一些纔對,只要保持這樣,和對方一起一直選二,就可以在零風險的前提下緊逼對手……但選四的話,等於先送對方兩個問題,接下來還得看運氣如何,運氣不好……子彈就在下一輪的話,又得選三去賭命。”
索利德的想法沒錯,按理說,榊從這輪開始一直選二,是有機會在不衝自己腦袋開槍的前提下獲勝的,而選四則有很高的機率吃虧。
事實上,剛纔榊打開轉輪檢查時,也的確證實了……下一槍真的會響;也就是說,下回輪到他時,他又得選三了。
“呼……又躲過一劫呢。”另一邊,榊看到子彈後,卻是露出了一種如釋重負的表情,長舒一口氣,對雅子道,“來吧,你又可以問兩個問題了。”
但雅子卻沒有急着提問,而是笑道:“怎麼?聽這意思,你下一輪又得選三了啊?”
“是啊,誰讓下一槍剛好有子彈呢。”榊就這麼把真實的情報告訴了對方。
“哼……”雅子冷哼一聲,接道,“這樣啊……那我只能由衷地祈禱你下一次轉膛後還能連續遇到兩發空槍了,否則我就沒法兒接着享受這從未體驗過的緊張感了呢。”
不知道爲什麼,榊聽到這句以後,哈哈大笑,笑得直拍桌子。
雅子見狀,則是顯出了些許怒意:“有什麼好笑的嗎?”
“有啊。”榊接道,“但我不告訴你,咱們可以繼續遊戲了嗎?”
雅子忿忿地喝了口飲料,好似是在平息一腔無名之火,隨即就連問了兩個問題,將榊寫的那本書的範圍縮小到了“漢語作品”、“年代在隋唐以前”。
雖然她也是切實地在接近答案了,但比起榊的那種方法,她依然是處於下風的。
好在,在雅子眼裡,這都已經不是問題了,因爲她有十足的把握——在接下的來榊的回合中,榊一定會死。
數秒後,答完了兩個問題的榊,果然是拿起了槍,快速“旋膛”後,又一次將槍口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那麼,如你所見,這輪我選三……”
話是這麼說,但他遲遲沒有開槍。
“呵……怎麼?害怕了?”雅子以爲自己期待已久的時刻來到了,“害怕就不要硬撐嘛,露出本性也沒什麼不好喲。”
而榊卻是不緊不慢地應道:“在開槍以前,我還有幾句話要說。”
“是預感到自己要死,所以想留下遺言嗎?”雅子笑道,“可以啊,本宮準了。”
不料,榊放下槍後的下一句話就是:“其實,以你的能力,若你提出和我玩一些純粹拼概率的遊戲,比如輪盤賭之類的,你早就乾脆利落地贏了……可是你太過驕傲,非要和我玩這種慢慢把對方逼入絕境的玩意兒,想要看我的醜態,想證明……我也不過就是個平庸的賭徒而已。”
“你在說什麼呢?”雅子不動聲色,淡然應道,“你是在暗示……我用異能作弊了?”
“這不是在暗示,而是在解釋。”榊接道。
“哦?”雅子翹起了一條腿,似是不信,“那我倒要聽聽,你是如何無中生有的。”
她有自信,自己的把戲絕不可能被看穿。
“你的能力是‘用特定的語言讓某些有一定機率發生的壞事變成百分之百會發生’,說得通俗點就是……烏鴉嘴。”榊接道。
雅子的自信被擊碎得如此之快,她也是始料未及。
“說得再具體一些,就是每當你用‘由衷……否則’這種句式時,這兩個詞當中的那部分內容,只要有機率失敗的,必然失敗。”榊沒有管對方的反應,只是自顧自地接着說道,“我並不能確定你這個能力是‘只要用了這樣的句式就必定發動’,還是說需要你‘主動發動,但發動的時候必須採用這個句式’,但我能確定的是……目前爲止,在這個猜詞輪盤中,你一共對我用了三次這種能力。”
榊伸出第一根手指,說道:“第一次,是在我頭回選‘四’的時候,那個時候你並未覺得我會對你構成什麼威脅,但你也並不想讓我通過觀察子彈的位置在接下來幾輪獲得太大優勢,因此你說你‘由衷地期望轉輪裡的子彈距離我還有三槍以上’,結果,我打開一看,子彈就在下一發。”
他又伸出第二根手指:“第二次,是在我選了三以後;眼見我衝着腦門兒連放兩槍都沒死,而且也沒有表現出你所期待的窘迫狀態,你便覺得……我這人恐怕是那種即使把自己一槍崩了不會驚慌失措的類型;於是乎,你對壓垮我的精神這件事失去了動力,希望儘早把我解決掉,所以就說了‘由衷地希望那轉輪的下一發仍是空槍’這句話,這樣……我要是再選個一的話,直接就掛了。”
最後,榊伸出了第三根手指:“第三次,就是剛纔,當我在提問進度上領先於你,並又一次選了四之後,你首次在這個遊戲中感受到了敗北的危機,這時你便顧不了那麼多了,直接就用‘由衷地希望下一次轉膛後還能連續遇到兩發空槍’這句話,試圖在我被迫選擇三的這回合置我於死地。”
言至此處,他略微停頓了幾秒,再道:“其實你第二次用這種句式說話時,我已隱隱感到了幾分奇怪,結合遊戲的過程,我已經在懷疑你用了某種異能了……我第二次選四的目的就是爲了進一步試探你的能力,要不然我從那輪開始學你一直選二也就沒事了。
“你剛纔問我有什麼好笑的?我笑得就是……當我選完四之後,你馬上又把那個句式說了第三遍,讓我徹底確定了你的能力是什麼,僅此而已。”
啪——啪——啪——
雅子開始給榊鼓掌,當然,這並不是什麼鼓勵的掌聲。
雅子的微笑,在榊敘述的過程中……回來了,那陰冷的笑容在她那張少女的臉上顯得格外滲人,“榊君,故事講得不錯,但很可惜……你沒有證據呢。”
“嗯。”榊歪了下頭,攤開雙手,“這也是你那能力最棘手的地方……就算你明着用其作弊,別人也無法證明什麼。”
“那你現在該怎麼做呢?”雅子的語氣像個在教育三歲小孩的幼兒園老師。
“呵……明白,明明白白。”榊苦笑着,又一次拿槍抵住了自己的太陽穴。
賭桌上的事就是這樣,拿不出證據的指責,就是放屁,是胡攪蠻纏、是耍賴……
像榊這樣的賭徒,可以輸,但不能輸了體面,所以,他該開槍,還是得開槍。
咔——
第一槍,沒響。
但還有第二槍。
砰——
果不其然,這一槍響了。
榊無幻,血濺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