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19年12月3日,黃昏。
太平洋上某處。
“我討厭坐船。”榊說這話的時候,正站在一艘小型遊艇的船舷,無精打采地凝望着起伏的海面。
儘管海上的夕陽十分美麗,但此時的他可是一點欣賞的心情都沒有。
因爲……他這是在“跑路”。
和他一起跑路的還有另外兩人,一個是雅子,也就是我們那位賭博世界的女王,看起來永遠只有十三四歲的盛宮雅子內親王大人;而另一個……是“老兵”,索利德·威爾森。
“爲什麼啊?”聽到了榊的抱怨,正在遊艇二層的躺椅上悠然喝着果汁的雅子微笑着挖苦道,“我可是聽說你很擅長游泳來着。”
很顯然,像雅子這樣的人物,不可能對當初的“四葉草號遊輪事件”一無所知,她甚至都知道那時候的榊在擺脫阿秀和花冢的追殺時說了什麼臺詞。
“跳海里游泳的前提還不是因爲繼續待在船上就要死了?”榊回道,“這恰恰說明了我爲什麼討厭坐船好嗎?”
“的確……看來你一坐船就會有糟糕的事發生呢。”下一秒,同樣站在船舷抽着雪茄的索利德忽然開口接了一句。
雖然索利德在絕大多數時候都是在用同一種沉穩的語氣說話,但因爲接觸的時間也比較長了,榊和雅子都能聽出其中那微妙的變化;比如此刻,他們就都聽出了索利德已經進入了警戒狀態、且話中有話。
因此,當索利德話音落時,雅子已將臉上的墨鏡推上了額頭,起身來到了船的這一側朝外觀望,而榊也是轉頭朝着索利德正在眺望的方向看去。
在那璀璨的夕陽下,他們看到了三個人——三個在海面上“行走”的人。
一個是瘦小的白人男子,一個是形容體貌如鬼神般的壯漢,還有一個是身材修長的白人中年男子。
“喂喂……咱們都已經提前溜到海上來了,這樣都能被找到嗎?”榊這話,是衝着索利德說的。
索利德聳肩應道:“一般來說,張三給的情報是不會有紕漏的;我剛纔還和他互通過消息,確認了燕無傷已經迴歸逆十字,阿秀也已經被搞定了。”他頓了頓,“但是……他隻字未提還有這‘另一撥人馬’存在。”
“所以?”榊大體已明白了索利德的言下之意,但他還是希望對方把話挑明瞭說出來。
“所以……”索利德道,“這應該是子臨送給我們的‘臨別禮物’吧。”
關於他口中的“臨別”這事兒,還得往回說……
…………
昨天,也就是12月2日這天,子臨已答應了榊、雅子和索利德,允許他們辭去在第六帝國的所有職務,放他們自由。
放雅子走的原因很簡單,首先,雅子早就不想繼續和第六帝國扯上關係了,她本來就對體制內的高官厚祿不怎麼感興趣,只是因爲“待在勝利者這邊比較安全”才繼續留着的;最近這段時間,在看到了子臨對其他那些組織的領袖做的事之後,雅子也是越來越害怕,怕自己哪一天違逆了那位帝王的意願,也會落到相同的下場,所以她的去意越發強烈。
其次,在12月3日的行動成功後,雅子的父親崇宮廉仁便將通過腦部移植手術得到阿秀的身體,而一旦他得到了阿秀的身體,他就可以回來自己來統領“神武會”,不再需要雅子代勞。再進一步講,阿秀的身體還很年輕、且有着健全的生育能力,崇宮廉仁在適應了新身體後,完全可以再生若干個健康的、“聽話的”孩子,並培養、挑選其中的一個作爲自己的新繼承人。
在這種情況下,雅子這個既不聽話、生理上也基本不可能有後的現繼承者,自然就變成了一個無用的、甚至是讓崇宮廉仁感到礙事的存在;儘管他們之間也是存在父女親情的,但像崇宮廉仁這樣有着強烈封建帝王情結的人,並不會在“與一些無用的子女斷絕關係”這種事上糾結太多的。
綜上所述,放雅子走,無疑是雙方都樂於看到的一種結果。
接着來說索利德……
在決定協助傑克的那一刻,索利德其實已經有了死的覺悟;他並不怕死,能在逐漸凋零前死於非命,並且能在死前做自己覺得正確的事,是這位老兵的夙願。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11月1日的那件事過後,子臨非但沒有殺索利德,甚至連提都沒提那事兒。
當然了,他肯定不是因爲不知道纔不提的,而這……反而更讓人感到頭皮發麻。
最後還是索利德實在忍不住了,自己去跟子臨說起了這事兒,問子臨爲什麼無動於衷;結果子臨回答他:“於你而言,你配合傑克他們做的事,並非是出於私怨,而是在爲自己的良知殉道,這點上……我們三觀不同,我用嘴說服不了你,用武力也無法讓你屈服,所以也沒什麼好說的。
“於我而言,親情的羈絆、復仇的快感……我從來也沒有過。我只知道,你們已經成功了,成功破壞了我原本的計劃;殺了你,子棲也不會回來,殺了你,我原來的規劃也無法再實現……再說,你也早就有了死的覺悟……殺你我也不會快樂,不會贏,完全沒有意義。”
以上,是子臨明面上說給索利德聽的。
足夠了,但……並不是全部。
還有一件事情,他沒有告訴索利德,也沒有必要說出來,那就是——索利德被拉入逆十字的真正意義,本來就是爲了對付子棲。
在子臨原本的計劃中,如果子棲沒有按照子臨的意願替他爲王,甚至與子臨發生衝突時,索利德的“凡骨”,就是子臨爲了對付自己的弟弟而留的一道保險。
達到兇級的“凡骨”,可以在較長的一段時間內消除掉子棲的部分能力,在這個基礎上,浪客的“誑語無戒”,便有了趁虛而入的機會。
爲了實現這個局面,子臨還準備了一系列“讓索利德在達到極限的戰鬥中升到兇級”的佈局,然而……由於子棲在一個較早的時間點上表露了自己願意配合子臨,所以這個計劃並沒有實際展開。
正因如此,早在四月份的時候,索利德就和榊一起被分配到了雅子這邊,成了兩個大閒人。
如今,子棲也死了,沒有子臨的幫助,索利德靠自己永遠也到不了兇級,所以他也成了個無用之人,再加上他和榊的關係不錯,殺他可能會得罪榊,還是放了吧。
說到這兒,可能有人會奇怪,子臨還怕會得罪人嗎?而且是怕得罪榊?
答案是,會的……而且他應該怕。
“禍榊”的能力,其實也是一種“神祇體制”,其神格對應的是一位無名之神,因爲這位神象徵着災厄和禍亂,以至於連說出它的名諱都是禁忌。
只有天一、子臨、克勞澤等少數人知道,榊那能力,實際上是無法用“紙、並、強、兇、狂、神”這種標準來測定的,當然非要用這套標準來算也行,畢竟他的體術破壞力和能量掌控力這兩項總能找到對應的級別。
但以能力本身的特性而言,榊的異能在紙級或神級時都沒什麼區別,就是會將本應降臨在自己身上的“不幸”以一種相對合理的形式轉移給身邊的人。
這能力大多情況下是即時生效的,但延時和慢性轉移的情況也並非不可能;而且,越是遇到極端狀況,“禍移”的形式和威力也會變得越發不合理,且“沒有極限”。
這個乍看之下似乎只能被動觸發的自保能力,實際上是強到難以置信的逆天神力……
舉例來說,在“冥界門前”,車戊辰開槍打榊的那一次:在榊受傷、有可能死在陣法中的危機發生時,冥界之蝶突然出現,解決了秋正一的魂魄,這就屬於即時觸發。
但那次……真的只有秋正一被轉移到了“不幸”嗎?
的確,秋正一是當時在主觀上想要害死榊的人,即死也很正常,但當時在本意上是想要救榊,實質上卻射傷了榊的車戊辰呢?他就真的沒事了嗎?
很顯然,禍神的“延時”效應並沒有放過他,車戊辰後來的遭遇……並非偶然。
再往更深的一層說,在行動前指使車戊辰遇到危機就攻擊榊的子臨,又如何呢?他的計劃被打破也是偶然的嗎?
榊的師父“雀叟立川”,他那悲慘的結局,真的僅僅是“一個賭徒失去了運氣”造成的嗎?
當初騙了榊許久、又指揮花冢殺他滅口的阿秀,現在怎麼樣了?
或許,榊的這個能力,纔是真正應了子臨的那句“我們每個人都有罪,沒有人能瞞天過海,沒有人能逃脫審判”——那冥冥之中的力量,最終不會放過任何人。
另外,還有一種情況,即當榊身邊一個人都沒有的情況下,“不幸”發生的情況。
那時,他的能力也不會失效,相反,那纔是最危險的狀況……比如他從四葉草號上逃生、在海里差點被淹死那次,發生在他身上的“不幸”依然被積攢了下來,並演變成了“雷擊”這種形式,最終降臨到了凱九的身上。
那麼想象一下,如果榊跳進了岩漿裡、或者進入外層空間、跳進太陽或者黑洞……然後在那些瞬間就可以致死的環境中待上幾天、幾個月、乃至幾年……會發生什麼?
其積攢下的“不幸”,完全可能以任何匪夷所思的,超脫時間、空間、現實、乃至意識和虛無等所有領域的形式,降臨在某個存在的身上。
任何人,即使是史三問,都有可能被這個能力所擊敗。
因此,榊無幻被招募到逆十字的原因也是顯而易見的——他可以待在逆十字這邊什麼都不幹,但絕不能被其他任何一股勢力所利用,否則,除了天一之外,誰都不是安全的。
今天,既然榊和雅子、索利德一樣,已被子臨允許“離開”了,那隻能說明一件事……子臨已經把該收拾的對手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剩下唯一一個還能掀起點風浪的珷尊,也已是明日黃花、命在旦夕。
…………
“你的意思是……子臨知道還有一批人要來追殺我們,但故意讓張三別告訴我們對吧?”雅子聽到了索利德和榊的對話,便適時接了一句。
“是啊……”索利德道,“利用我們這三個棄卒削弱一下珷尊那邊的戰力,這不是一舉兩得嗎?”
站在他們三人的角度考慮,似乎是這樣的,畢竟他們仨……包括榊自己,都不知道“禍榊”的價值所在。
但從子臨的視角出發,其實並沒有那個意思:他可不需要利用這三人去削弱珷尊的實力,對付珷尊的計劃子臨半個月前就已經定好了,他手上的戰力也完全有能力去執行這個計劃。
子臨隱瞞情報的原因只不過是:他已經通過心之書確認了榊、雅子和索利德三人都堅定地想要歸隱,不可能再去加入任何勢力,更不用說“被脅迫着”去加入任何勢力了。
而辛迪加此行則是立功心切、志在必得……因爲上次行動的失敗,讓他一直憋着口氣想再次證明自己,今天他無論如何也要把榊無幻帶回去。
所以,雙方的這次接觸,到最後必然會演變成對立的局面,並訴諸武力,這反而是更加斷絕了榊被珷尊招募的可能。
當然,子臨也考慮到了“雅子和索利德被殺害,讓榊產生復仇的念頭,並在幹掉珷尊之後回頭再來找有着部分責任的自己”這種展開,所以,爲了保險起見,他還是留了一手,讓暗水事先潛伏在了榊他們所乘坐的那艘小船上,以防萬一。
如果他們仨能自己解決,那最好不過;解決不了,暗水出來幫忙,子臨也算賣個人情給他們,怎麼也不虧。
“別誤會!”辛迪加一邊在一張“血毯”上走着、朝着船步步靠近,一邊已衝着榊他們說道,“我們只是想找榊君談一談。”
“我可不覺得咱們之間有什麼好談的。”榊這時也緊張起來,因爲他覺得我方能打的就索利德一個,而對方那三人無疑全是高手,真動起手來怕是要遭,但他也無能爲力,只能邊給雅子和索利德使眼色,邊試圖用話語來拖延時間,“而且真要談的話,你們過來一個人就行了吧?三個人一起過來搞得我有點兒緊張呢……”
“珷尊大人的意思是……”辛迪加像是沒聽到他的話一般,繼續道,“想讓榊君跟我們回去慢慢聊。”說這話時,他和他身後兩人的腳步並未放緩,甚至反而越走越疾。
“切……”榊暗啐了一聲,他已看出對方沒有分毫妥協的意思,於是他乾脆改用很不客氣的語氣回道,“當初在四葉草號上我都沒有接受阿秀的邀請,如今我就更不可能……”
“此一時!彼一時!”辛迪加高聲打斷了榊的話,“你現在不是也離開逆十字……或者說第六帝國了嗎?想必你也是不認同子臨的做法,纔會走的吧?”
“我認同誰,不認同誰,已經不重要了。”榊道,“我們三個現在都只想過普通人的生活,不想再摻和你們這些大人物之間的鬥爭,一秒鐘都不想……算我求你們放過我們行不行?”
聞言,辛迪加表情微變,兩秒後,他搖了搖頭,然後閉上眼睛,深呼吸了一次。
他呼出的那口氣,變成了一聲嘆息。
站在他身旁的休和花冢都明白他的意思,霎時,但見花冢身形一閃,已然躍至半空,他不由分說,便直撲船上的榊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