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水城內,念國兵馬入駐,錦國士兵投降,所有投降者一律優待,絕不會做出殘殺之事。
關子初出了廂房內,身影隱藏在一座屋檐之上,目光掃視四周,看到城內一片平然,一時心神起伏,說不出到底是何種情緒。或者是太多種情緒混合在一起,反而變成了什麼都不是了,複雜得連自己也不再瞭解自己。
“豬頭叔叔,你在難過嗎?”
一道真嫩乾淨的疑問聲在耳邊響起,關子初身體一僵,猝然轉頭看去——
陽光明耀下,身着白袍的孩子坐在青色的瓦片上,兩隻小手交疊拖着圓潤的下巴,一雙瑩綠深黑的妖瞳疑問的看過來,精緻可愛猶如仙童。
這個孩子是什麼時候出現,他竟然毫無察覺。
關子初無需仔細打量孩子的容貌,單憑那一雙妖異的眸子就已經知曉他是誰。
“乖寶?”
乖寶嘴巴一扁,不滿道:“乖寶這個名字只能爹爹和孃親叫,別人叫的話,乖寶就會生氣,乖寶生氣的話,後果很嚴重哦。”
關子初身體莫名的升起一股霜寒,杏眼裡冷冰謹慎。這個孩子從第一次見面時就詭異無比,如今長大到了這個年紀,依舊如此。
“豬頭叔叔是在害怕嗎?”乖寶眨着眼睛,眸子裡的光彩純淨無邪。
關子初從未想過有一日,他竟然會在一個年僅三歲的孩子面前謹慎至此,全身的元力都在快速的運轉。無論內在如何的激烈,他臉上卻不見一點的異色,笑容溫雅迷人,溫和說道:“雖然錦國被毀,朕龍氣將碎,然而將碎卻還還是沒有碎,只要司陵孤鴻還沒有攻進錦國皇宮,朕依舊有紫龍護身。”
乖寶點點頭又搖搖頭,擺手道:“豬頭叔叔想太多了,哪怕豬頭叔叔沒有紫龍護身我也不會殺豬頭叔叔的。孃親說了,不能爲殺而殺,何況孃親也答應那笨蛋大嬸,要留着你的性命。”
孩子稚嫩清澈的話語落入耳中,卻更似利刃刺傷關子初的心神。
關子初面上的溫雅笑容不變,袖內的手掌卻緊握成拳,指甲幾乎刺破手心的皮肉。
任笙兒,任笙兒啊!
他如何想到,一直以來都被自己掌握在手中的女子,竟然會在最關鍵的時候背叛自己,以愛爲名讓他錦國兵馬不戰而敗,如今還讓他想要傾盡性命一戰的最後機會也給奪走。
他身爲一國皇者,自尊何必深刻,傲氣何其強盛,無論生死只求最後一戰。可是由於任笙兒一舉,讓他所有的努力認真付之東流。
任笙兒的確是瞭解他的,她的所作所爲讓他無論如何都將她記下了,卻也將他最後的一點信任之心打擊得支離破碎。自古帝王多疑,這點不假,他是太寂寞了,纔會讓她呆在身邊,只因她對自己的情愛沒有權利之心,自己對她沒有情愛,卻可以給她榮華富貴,給予她保護溫柔,這一切本就是你情我願,她若不願,他自也不逼。可惜他還是小看了女子,竟會被她欺騙背叛。
關子初想起任笙兒所說的話語:
——我只是想皇上忘了唐念念,只是想皇上能更在意我一些,想皇上活着——
忘記唐念念?初見她給的那一瞬從未有過的心動和美好,再見後她給的傷痛和不甘,第一個讓他感受如此之深的女子,他如何忘?
更在意任笙兒?她在他的心中到底也是有幾分不同,他護着她,不防備她,想要的只是一份簡單的感情,讓他在無數權謀懷疑後,身邊有一個可以讓自己放鬆的人而已,只是這些並無情愛。也或許正是因爲他這種心思,纔會給唐念念一見傾心。
唐念念的那份簡單淡然由內而發,猶如瓊漿玉露,讓人嗅之全身通暢,飲之慾罷不能。她的一切都不會去掩蓋隱藏,一切都展露在你的面前,讓人不自覺的就放下所有的防備陰謀,可以輕鬆愜意的相處,言行都可隨意隨心,一切的虛僞面具都褪去只剩下最真實的自己。
這種特質,怕是所有身處高位的人都渴望着的,無法抗拒的。
至於……想我活着?
關子初眼底波光一閃,嘴角溺出一抹似諷非諷的笑意。
這一切誰對誰錯已經毫無意義,一開始他就不該鬆懈的放下那一分的心神,不去防備懷疑身邊的她。
“豬頭叔叔在想什麼?”
孩子的聲音已經近在眼前,關子初心中一驚,回神低頭看去,只見乖寶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來到了他的面前,而他竟然再次毫無所覺。
哪怕剛剛的他的確在失神,可是一個三歲的孩子能夠做到這一點還是未免太過不可思議了,這個孩子的修爲到了何等的地步?
“朕在想,小無邪爲何要叫朕這個稱呼。”關子初溫雅說道,不見任何的怒氣。
乖寶歪頭,“因爲我第一次見到豬頭叔叔的時候,豬頭叔叔就是豬頭的啊。”
關子初面上一抹狠絕極快的閃過,“是嗎,那個時候小無邪纔出生,居然就已經可以記事了。”
“我是不是很厲害?”乖寶滿眼放光。
“恩,厲害。”關子初緩緩說道,長袖一展,猝然出手,手若龍爪,抓向乖寶。
“啊!”乖寶驚叫一聲,小小的身體極快的避開,人已經到了離關子初足有三丈的距離。
關子初並沒有追上去,低沉道:“三歲的天品?”
“豬頭叔叔好聰明!”乖寶粉雕玉琢的小臉上都是驚歎。
關子初面色頓時一變,再難掩藏怒火。
乖寶踱着小步子,如履平地的走在青色的瓦片上,笑容天真無邪,對關子初眯着雙眼說道:“豬頭叔叔,欺負乖寶是會倒黴的哦~”
關子初心頭莫名的一跳,似乎有什麼事情即將發生一般。
只見乖寶在那方鼓着雙頰,又道:“誰叫豬頭叔叔要打孃親的主意,要是你不打孃親的主意,很多是事情都不會發生,乖寶也不會懲罰你的。”
他一副爲難又不滿的神情,鼓着的粉嫩雙頰,可愛得讓人想要捧腹,只是關子初心底那股莫名之感卻更甚。
乖寶向下看了看,這才又看向關子初,一雙妖異的瞳孔閃爍不定,煥美極致,稚嫩清軟的聲音叫道:“我詛咒你,元力盡封,只要想到乖寶的親親孃親就會受到錐心的痛苦,壽命未盡時想死也不能自主,只能由那邊的笨蛋大嬸動手。”
他白嫩嫩的手指指向屋檐的右邊,那裡出現的身穿白衣羅裙,滿臉震驚悲傷的女子不是任笙兒是誰?
“你……你怎麼會……”任笙兒顫抖的看着乖寶,聲不成聲。她是道修,所修的是順天而行之道,對於天道感受向來敏感,當乖寶那一聲落下的時候,她就已經感覺到天道落在身上的印記。
這個孩子到底是怎麼回事!?如此小小的年紀,竟然可以撼動天道!
乖寶笑道:“笨蛋大嬸,這樣豬頭叔叔的生死就被你掌控了,是不是很高興?”然後又轉頭看向關子初,自顧自的點着小下巴,“還有豬頭叔叔,其實乖寶這樣做還能保護你哦,只要修爲高不過乖寶的,都沒有辦法殺了你,啊~不過只是殺不了而已,打得斷腿斷腳都是可行的。”
關子初沒有言語,他明白仙源的神秘卻不瞭解這神秘到底到了何等的地步,當乖寶的話語落下時,他身上隱約的紫龍皇氣涌出,只是卻是一瞬就破碎成爲光影。這一刻他就知曉,錦國真的在他的手中斷送了。
他動了動手指,一身的元力明明感受得到卻無法使用。
他的元力真的被封!?
關子初猛的擡頭看向乖寶,眸光洶涌。這詭異之極的能力到底是怎麼回事,單憑這個孩子一句話,一聲詛咒,一切都實現了不成!?
乖寶面對他如此犀利的目光,神色無辜的說道:“事情辦完了,乖寶也走了~”說完,他的身影就從屋檐上一躍,毫無重量般的跳躍在一座又一座的屋檐上,直到躍下地面的轉角處不見。
他在小巷內頓了頓腳步,就回頭看了一眼兩人的方向,哼哼的撅嘴唸叨一聲:“讓你打親親孃親的主意,乖寶讓你想到不敢再想!”
原處,徒留關子初和任笙兒還站在這裡。
任笙兒張了張口,剛要叫喚關子初,卻見他突然面色一變,一手捂住心口,痛苦至極般的彎下背脊。任笙兒前行的腳步一頓,想起乖寶說出的詛咒。想到唐念念就要遭受錐心之痛嗎?事到了如今,他依舊忘不掉她,那麼往後呢,他是否能夠忘記?
任笙兒看着他的雙眸悲痛複雜,靜靜的看着他的痛苦沒有動彈。
你恨關子初?
唐念念的話語再一次的在她的腦海中響起。
這一次,她再也無法像一開始那般的堅決的說自己不恨他。只因爲看到此時他的痛苦,她心痛的同時竟然有着些許的快意。是的,快意!這快意來得連她自己都感覺詭異懼怕,她怎麼會因爲他的痛苦而快意?這種幾乎報復似的快意到底是怎麼回事?明明不應該卻又如此明瞭的涌上心頭。
任笙兒嬌軀輕輕的顫抖着。
這就是自己想要看到的結果嗎?讓他遺憾痛苦的活着?不!不是!不是這樣的!她只是,只是想要他忘記唐念念,只想他更在意自己,只想要他活着!
“子初……”
任笙兒低聲喚道,抓緊着袖子,輕慢的步子幾乎有些膽怯的向他走來。
那方,本痛苦低垂透露的關子初猝然擡起頭來,額頭佈滿冷汗,一雙眸子冰凌刺骨,幾乎除了冰寒再難看到其他情緒。
任笙兒步子再次因他的眼神頓住,臉色蒼白眼波顫動,搖頭喃喃道:“子初,我不是,我只是……沒有了錦國,我們一樣可以過得好好的,只有我們兩個,你再也不用管理那麼多的政務,沒有了元力也沒有關係,有我在,我不會讓人傷……”她的話語徒然一止,她想起了他的驕傲。
他是一個皇者,如今的他失了元力,連生死都由不得自己,只能由她控制,如今她再說出自己護着他的言語,豈不是傷他到決處?
只是,關子初似乎對她的話語並無多少的反應,站在屋檐上,一雙眸子看着下方一切,背脊僵直如石。
倘若單看他的神容,只怕誰都感覺不到他內心的動盪。任笙兒卻看得到他袖子內的緊握手掌的痙攣,那緊握的手掌裡似是抓住着她的心神,讓她全身都跟着痛苦不堪。
……我,我真的錯了嗎?
“你沒錯,錯的是朕。”
任笙兒聽見那熟悉卻冰冷的話語,一下擡頭,恍然才知曉自己竟然將心中的話語給說了出來。
“笙兒,”關子初緩緩轉向她看來,略微蒼白的俊容淺揚起來的笑容溫柔文雅,嗓音更是輕柔如水,只是問出的話語卻如同刀鋒,“你恨朕嗎?”
——你恨朕嗎——
一聲問話。
任笙兒面色猝然褪色,腳下趔趄,幾乎有些癲狂的叫道:“不恨,我怎麼會恨你,我愛你啊,愛你啊!”
“是嗎。”關子初眸色一暗。
她們終究不一樣,若是唐念念的話,無論做了什麼事情都能坦然的承認,不會如此狼狽的否認,是愛是恨,是喜是厭,都直言不諱。
一股錐心之痛再次涌上,關子初臉色又白一分,背脊卻強忍着僵直不彎,對任笙兒話語依舊溫柔,只是溫柔的背後卻是殘忍,“倘若朕與笙兒只能活一個,笙兒會如何選擇?”
任笙兒面色一怔,雙眼瀰漫上淚水,顫抖着脣瓣問道:“我……我若死了,子初,會一直記得我嗎?”
關子初沉默了一會,道:“不知。”
這兩個字從口中道出後,關子初只覺得全身一輕。事到如今,何必在算計,欺人欺己。
他如今或許記得她,那麼以後呢?這件事情他的確不知。
“……是嗎。”任笙兒淚如雨下,雙肩顫抖不已,淚水瀰漫的眸內瞳孔不斷的遊移,似乎在猶豫着什麼又在決定着什麼,“兩人一起活下去不行嗎?不行……嗎?”
關子初冷酷道:“不行。”
兩個字,如同利刃刺入任笙兒的心臟,讓她一下跌坐在瓦片上。
關子初並未因她的狼狽而心軟,好言安撫。只看了她最後一目後,轉身躍下了屋檐。哪怕失去了元力,他身手照樣的敏捷,落下地面上雖發出了聲響,卻毫髮無傷。
他並未在地面上停留,轉身就往一處方向行走而去。
任笙兒在屋檐瓦片上失神落魄的坐了一會,含淚紅腫的雙眸突然一睜,“子初,子初……沒有元力,倘若……”
她手忙腳亂的從青瓦上站了起來,便往關子初離去的方向追去。
時間漸漸過去,在念國兵馬的安整下,萬水城內的錦國士兵很快就按所說的做到一切,這錦國最後的堡壘在此時此刻算是真正的放棄了任何的抵抗,歸附念國所有。
乖寶的身影從巷子內走出的時候,一路見到他身影的士兵都低聲見禮,便見他直接往空曠的城院去了。
城院裡,司陵孤鴻和唐念念正在用膳,乖寶看到了雙眸一亮,腳下像是御風而行,幾個眨眼之間就來到了兩人的對面,小屁屁毫不猶豫的坐上椅子上,玉瓷碗和筷子都眨眼出現在他的小手裡。
這東西可是他自備,隨時準備和爹爹孃親一起用膳。
司陵孤鴻看了一眼,並沒有沒有出言阻止的意思。
這些日子來,這一家三口都在不斷的磨合,很多事情相較一開始都有了改變,無論的相處還是感情的表達。
“乖寶去做什麼了?”唐念念嚥下口中的青菜,淡淡問道。
乖寶擡頭,小臉蛋上滿滿的無辜,小嘴還在嚼嚥着,一會兩頰消下來,應道:“乖寶去和豬頭叔叔打了一聲招呼,然後聊了一會天。因爲孃親答應了笨蛋大嬸不殺豬頭叔叔,所以乖寶還幫孃親履行諾言,保護豬頭叔叔不會被殺,只有笨蛋大嬸才殺得了他哦。”
唐念念對於他滿臉的無辜神色毫無反應,一眼就將他一雙異瞳深處的狡黠看得清楚,手指隔空一彈就在他白嫩嫩的小額頭上留下一個小小的紅印。
“啊嗚!”乖寶雙手杜即可捂住歪頭,淚眼汪汪似的盯着唐念念,扁着硃紅的小嘴道:“孃親,你做什麼打我?”
唐念念纖細的手指又彈動了下,只是這一次並沒有落在乖寶的身上,坦然道:“想打了,不行嗎?”
“行!”乖寶仰着頭,雙眼亮晶晶的,扁着的小嘴也翹起來,一副似乎求更多的模樣,“孃親想怎麼就怎麼樣!”
他已經是辟穀巔峰的修爲,唐念念那隻含着少量藥力的一下根本不會傷他分毫,那藥力也並沒有任何傷害他的意思,反而融入他的身體裡,暖洋洋的舒服。至於那疼痛的模樣,誰都知道不過是他故意裝出來的而已。
唐念念滿意點頭。
乖寶還想說更多,卻見司陵孤鴻一眼看了過來,鼓了鼓臉頰,端着小碗就自顧自的繼續用膳。
哼哼!乖寶早晚將小氣鬼爹爹這門廚藝也學過來,到時候就讓孃親吃乖寶的,看不氣死你!
他這點小心思哪怕沒有表露出來,但是對面的唐念念和司陵孤鴻哪裡感受不到,兩者都沒有說話,只是心裡怎麼想的就無人得知了。
殊藍從外走來的時候看的正是這一家三口一起用膳的模樣——
陽光普照,三人身上穿着的衣袍料子一般,只是樣式不同。
男子擁着女子溫柔伺候其用膳,神色淺淡含笑,女子乖順自然,一口口吃着,雙眼玩若新月,神態像極了饜足的貓,對面的孩子神情多變,充滿狡黠可愛,一雙筷子在小手裡活動自如,夾起菜來那叫一個快準狠。這時一雙筷子突然阻擋他這般兇猛的行爲,孩子頓時扁嘴擡頭,看着那阻擋他好事的男子。
女子這時則親自持起筷子,爲孩子夾着他想要的紅燒肉到他的碗裡。
這一舉動出現,男子自然鬆開了筷子,孩子也馬上眉開眼笑。
這一家三口的互動惹得殊藍忍不住想要輕笑出聲,走過來的腳步也越發的輕緩,本來要稟報的事情也埋入心中,靜候着三人用完膳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