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原來失憶可以更快樂(上)
醒來的時候,他發覺自己踡在一隻扶手椅裡。上位一個身穿龍袍的人正大感興趣地盯着他觀察,高貴的面容竟有些詭異。
“皇上恕罪!”他打個激靈,快速蹦到地上行禮。在天子眼皮子底下打盹,他的腦袋會不會立刻搬家?
“平身。朕不過出去辦了件小事,你怎麼就睡着了?”
幸好皇上寬宏大量,並沒有因此責怪他,只是平和地問了一句。不過,他總感覺那語氣裡似含着一絲調侃。
他眨了眨眼睛,不知道怎樣回答纔不算失禮。
奇怪,頭怎麼睡木了?剛纔他似乎做了個亂七八糟的夢,夢裡有人走了,有人瘋了,攪得他心煩意亂。
最糟糕的是,現在他的大腦一片漿糊,除了記得這裡是皇宮,面前人是皇帝外,其他的事情居然一件也想不起來,連自己的姓名都忘了!
在他懵懂中,皇上已經讓太監領他出宮,似乎並不特別在意他的失態。
拜別後,他隨着那名太監左轉右拐,經過了許多高大雄偉的建築羣。這些構思精巧、製造完美的亭臺樓榭,讓他眼花繚亂,暗贊不已。
不時還會見到細腰宮裝的美麗少女。她們秀髮高挽,長袖委地,穿梭在殿宇間,如閒花照水、乳燕投林,令他幾乎懷疑這裡不是人間,而是仙境。
皇宮門口,已經有幾個人在等他,從態度及服飾上判斷,應該是隨從侍衛。不過,他一個人也不認識,只有那個站在最前面,一臉激動的褐衣少年看上去有些面熟,不過卻仍是叫不上名字。
褐衣少年跑前幾步,恭敬地給他行禮:“公子……”
他的聲音忽地一滯,低下頭擦擦眼睛,然後很快眼眶微紅地朝他微笑,請他登上路邊停着的一輛翠纓馬車。
他聽話地上車,心裡有些詫異。這個少年至於這麼地……呃?情緒失控嗎?他不過是進宮半天,就算少年和他很親近,但也不該這樣吧。
少年帶他從一所大宅子的角門進去,步行來到一所名爲“留香小築”的院落。這個小院子從前應該很精美,後來可能受到損壞,有修補的痕跡。新添的東西雖然儘量保持了舊貎,不過到底仍是能看出區別。
臥房裡有五彩鴛鴦雙燈,泥青帷幔,紅木牀榻,屏風上的墨荷大朵地開着。
他坐在軟榻上沉思。這裡的一切似乎都在皇宮那個夢裡出現過,只是在這裡曾經發生過什麼,他一概都不記得。
出了會兒神,他擡頭看那個褐衣少年。
少年立在門邊,敬仰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他,清秀的小臉仍有些激動。
“嗯,那個,不好意思,你叫什麼名字?”他客氣地問。
看來他是失憶了,那麼現在首要的事情就是要了解自己的過去,以便繼續走向自己的將來。而這個少年,似乎和他很有感情,從他這兒獲得的信息應該比較真實。
少年猛然張大了眼睛,驚愕地望着他發怔。他訕訕地笑,表示並不是在開玩笑。少年的眼神漸漸變得哀傷,卻什麼都沒有問,開始回答他的提問,態度依然恭謹安靜。
少年名叫香奴,是他的侍童。他還有一個侍童叫香雲,已經隨北征軍到北方打仗去了。至於他本人,名叫祝冰衣,是前鎮國將軍獨子,老家在桐城。
他現在住的是蕊王府,是半年前來訪的客人。蕊王很看重他,經常和他在一起。這次北征本來是要帶他去的,可是因有些事情耽擱了沒能同行。能成行時,他又應召入宮,住了近一個月。在此期間,蕊王有信傳回,讓他在王府等候,不必再去陣前。
“快一個月?”他接受這些信息,不過對時間有些疑問。他明明記得自己只在皇宮裡待了半天,怎麼可能竟會那麼久。
“是。公子二月二十四進的宮,今天是三月十九日,差五天正好滿一個月。”香奴扳着手指認真地算給他聽。
一枕黃粱嗎?他的這個夢還真是長。祝冰衣苦笑着想。
香奴拿出幾張蓋滿印章的宣紙給他看,希望能勾起他的回憶。他指着一朵蓮花說是蕊王印的,又指一隻歪歪斜斜的小鳥說,是公子印的。
祝冰衣呆呆看着那隻小鳥,失笑:“這哪裡是鳥?醜死了!”
香奴怔住,小聲說那時王爺也這麼說過。
晚上躺在木榻上,祝冰衣枕着手臂看香奴收拾東西,隨口問:“王爺爲什麼不讓我去軍中了?香奴別爲了安慰我,騙我說本來是打算帶我去。其實只是因爲我去了也起不到什麼作用,所以王爺才帶走了所有有本事的門客,單留下我一個。”
香奴解幔帳的手頓在絲絛上,慢慢將臉轉開,輕聲說當然不是這樣的,祝公子是所有門客當中最有本事的。
祝冰衣笑了一笑,翻個身面壁而臥。這個小侍童還真是護主心切,挖空心思地想安慰他。
木榻似乎大了點兒,他的身體習慣性地只睡了一半,外側那半邊似乎應該有個人睡在那裡纔是。可是,是誰呢?是誰從前和他同牀共眠?香奴沒有說,他好像隱瞞了一些事情,他有機會該套套他的話。
不過,到底是誰和他曾經親密到要睡在一張牀上!
他想得青筋直冒,卻一絲回憶也找不到。
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一個高鼻深目的男人來探望他。他自稱是樓春深,自來熟地和他說了一車莫名其妙的話,祝冰衣根本接不上話岔。
香奴在旁,有些憂愁地告訴樓春深:“公子失憶了,連王爺都不記得。”
樓春深聞言,先是狐疑,然後就大驚失色,盯着他審視半天冒出一句:“不會又穿來個新的吧?”
祝冰衣皺眉,一句話不因不由地脫口而出:“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是什麼?”
樓春深大喜過望,馬上和他對兩人初識時的切口。然而,祝冰衣只想起這句,根本對不下去。樓春深不由長嘆,拍拍他的肩:“老弟,失憶就失憶吧。反正我還是你老哥,不會放着你不管的。”
祝冰衣點頭含笑。這個樓春深看來對他確是一番好意,他沒有理由拒絕。不過,世上最遙遠的距離到底是什麼呢?他怎麼會忽然想到這麼個怪問題?
王府雖然因蕊王出征,冷落許多,連大門平時都是緊閉難開的,但留下來的仍有一些人。有個管家管理着侍衛、廚子、花匠、下等雜役等三四十號人,平日沒有什麼重要的事情,就只是打掃保養,所有人都很清閒。
花匠老牛小牛父子是其中比較忙碌的。江南四月的節氣,清明剛過,正是百芳爭豔、鶯飛草長的時候。王府裡到處栽種着各式花草樹木,他們天天腳不沾地澆水、除草、捉蟲、鬆土,佈置苗圃、花壇,補種花木草皮,每天都累得一身臭汗。
然而,就是這種忙法,他們還忙中偷閒,收了個徒弟。
那徒弟據說是從前北院的那個祝公子,和王爺相好過的,算是半個男寵。後來不知怎的失了憶,什麼都不記得了,連蕊王都忘了。蕊王將他一個人丟在王府,倒也是個可憐人。
那天,他們正在佈置花壇。花壇正中是粉色千葉菊,外圍則擺上粉紫蘿蔔海棠,遠看一片粉色海洋,煞是熱鬧。
他們揮汗如雨勞作的當口,從遠處一前一後地走過來兩個人。
前面的人個頭不高,身材清瘦,皮膚白得像纔下來的水蘿蔔,水靈靈地嫩。他走得飛快,衣帶翻飛。
後面是個侍童,跑得氣喘吁吁,連呼公子。
前面的人回頭笑,俏皮快樂,站在原地等他。然後他一扭頭看見老牛父子和那一大片紅紅豔豔,可惜地搖頭:“牛嚼牡丹!”
侍童追上他時,他已和老牛父子搭訕上了,並非要跟他們學種花木。
老牛父子不認得他,不敢隨便答應,只好看那個侍童。蕊王府等級森嚴,侍童比花匠位階高出好幾級。所以當看到那個侍童點頭時,他們才滿心疑慮地同意。幾天後,他們才知道收的徒弟竟是這麼了不得的人物,不由心裡惴惴。
相處下來,老牛父子發現這個前男寵並不像表面上那麼嬌氣,挖坑、栽樹、澆水樣樣活兒幹得都不含糊。人也聰明,只教了一遍花名習性,他就記住了,還能舉一反三地應用到實際養護當中去。
可是,男寵的思維到底和他們這些正常人有些不一樣,他常會說些讓人聽不懂的話。老牛父子在他面前,常覺他們像是患了聽覺障礙。
比如:“這塊地方這麼大,怎麼只栽種桂樹?雖然花開時會很香,不過平時實在沒什麼意境。應該和其他花木套種,搞出層次,一年四季都可以讓人欣賞纔好。”層次?
又比如:“海棠只有紅色和粉紫兩色嗎?堆在一起怎麼像堆破布啊?太普通了,有沒有黑色的?如果有各種顏色的海棠,按圖案種在一起,哪怕再多也不會顯得單調。”黑,海棠?聽都沒有聽說過。
再比如:“老牛,這片和那片的花境太相似了。雖然王府很大,佈置起來的確是有些難度,不過,要做到避免重複還是能辦到的。你想過沒,可以將花木和周圍建築聯繫起來。這片採用白色爲主色調的花境就可以。你看附近這房子顏色是紅的,和白色可以產生冷靜與熱烈的強烈對比。還有……”花境?花做成的鏡子?
老牛小牛初聽困惑,再聽惶恐,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纔是。
那個祝公子的侍童——香奴在背後告訴他們,祝公子怎麼說他們怎麼做就好,不用問爲什麼。
老牛攝於他的職位,不敢不聽。可是問題在於,他聽了也不懂啊!於是,他只得再去請教祝公子。
祝公子人和氣,好說話的不是一般,認真解釋給他聽,一遍不懂就再講一遍。有時也利用現有材料,邊比劃邊講解,三人常常紮在花木裡一蹲一天。
漸漸地,王府開始改觀,各處的花境都開始呈現出各自獨特的韻味,鮮有雷同。
管家及其他人對此,都是讚不絕口,誇老牛父子忽然開竅,再不是榆木一枚。
老牛氣得直哼哼,小牛也氣得鼻孔翕張。好說話的祝公子則笑得奸佞,香奴也忍俊不禁,全不講一點義氣。老牛父子開始懷疑這個祝公子,是否真像表面那樣無害。
祝公子對花木的興趣日益高漲,又想出許多奇怪的主意,比如教他們根據花開時間的不同,在花園正中擺了一個大大的花鐘。
那個花鐘花分十二色,繽紛繁麗美不勝收。最奇的是,據說只要看是哪種花在開,就知道是哪個時辰了,可以不必再聽鐘樓鳴點、看沙漏流沙。
老牛他們擺好後,府裡下人好奇之餘,漸漸習慣了以花鐘計時。
祝公子還畫出一幅奇怪的回形圖,說是讓老牛搞個迷宮。黑色粗實線是桑榆,套種各色牽牛花,虛線是石子路徑。中心建一木製平臺,設個日冕計時。他還說沒事繞繞迷宮,是消磨時間最好的法子。
後來迷宮是建成了,不過不久管家就令人在其入口豎了塊“嚴禁入內”的木牌。因爲陷在裡面出不來的人實在太多,已經嚴重影響到王府的正常運作。
這個祝公子實在是太能折騰了,好在他的身體似乎不是很強健,常常會在亂跳騰一陣後睏乏地打哈欠,然後就臥在隨便哪裡打盹。樹下、花旁,都曾出現過他高臥的身影,身上慣常蓋着香奴爲他披的薄氈。
映着暖陽下翠綠的新葉、初開的夏花,沉睡中的祝公子竟意外變得好看起來。尖尖小小的臉,白生生的皮膚,小扇子似的長眼毛隨着呼吸輕抖,桃花色的嘴也像花瓣般粉紅甜蜜,整個人沉靜淺淡,令人忍不住看了再看。
老牛父子見狀這才恍悟,這個看上去並不給人驚豔之感的祝公子,的確有當男寵的潛質。老牛小牛不敢說話,悄悄幹活,不時偷瞟一眼香夢沉酣的人。
香奴抱膝守在一邊,不時替他哄趕蚊蠅飛蟲,遮擋過於明亮的陽光。只是在這些間隙,他偶爾會暗暗垂淚,似是異常哀傷。
老牛父子不知道這個清秀的侍童爲什麼會對着似錦繁花、繁花似的祝公子哭泣,只道他是進府久了,思念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