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暴風雨過去,天亮又是火紅大太陽。大鴻奶奶躺在牀上沉沉中望窗外不知是啥時辰了。她吃力地下牀拄着竹柺杖,拖着腫大得不太聽使喚的雙腿走出門口嘆道:“蒼天有眼啦,下了這一場救命雨。”她想:“自己染上腫病瘟疫後,好久沒出過院子了。驟雨後道路不泥濘,天氣又好,何不去後山包上透透氣兒?”
她爬上後山包,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她看不見原來滿山坡上大棵大棵的柏樹,青槓樹……只見一片光禿禿的紫紅色石骨,不禁悵然嘆息:“唉,連老祖宗留下的這點兒家當也被折騰光了,敗家子兒啦。這讓子子孫孫今後咋活哇。”她象一塊擱在山包上流淚的石頭。
山包左側的小路上,楊安邦戴着上面獎給他放出‘特大衛星’的“紅揹帶”,興沖沖地抽着旱菸走來。見大鴻奶奶笑嘻嘻的打招呼說:“大鴻奶奶,你老人家今天哪來的這份兒閒心啦?”
楊安邦這些年在萬壽村裡主動招呼人,簡直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這不僅因大鴻奶奶是他的長字輩兒,還因在解放前救過他的命,他母親臨死時囑咐他一定要報答救命之恩。再加上楊武登抽去大鍊鋼鐵時,曾是公社裡管着他的幹部。似乎他心裡明白:世事的輪迴往往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所以,當初大兵團收鍋砸鐵時,不得不把大鴻奶奶的一個鐵砂鍋留下,並特許她可以領生口糧回家去自己煮來吃。
大鴻奶奶瞪着他說:“楊安邦,你這是幹啥?”“檢查大兵團的生產唄。”大鴻奶奶憤憤地拿起竹柺杖,指指一大坡讓雨水衝得光禿禿的地,氣得嘟噥幾句沒說出話來。楊安邦感到不可思議的笑着擺擺頭:“嗨,大鴻奶奶,我還想你剛纔是咋啦?原爲這個啊。上邊兒叫幹,我有啥辦法?誰不知道官兒大壓死人。”“可你……你娃兒的良心就長在背溝兒裡啦?把這些山都變成了和尚頭兒,讓人喝風去?”“嗨,你瞎犯什麼愁啊?我們大兵團的糧食產量,放出畝產三十萬斤的特大衛星。你看我昨天才背上這‘紅揹帶’,從公社裡把高產紅旗扛回來嘛。”“多少?多少?”“三十萬斤呀。”“放你媽的屁!你*着大家把十幾個田裡的稻子割去堆在一個田裡……就是哄鬼也哄不着啊!”
大鴻奶奶氣得停一下話頭又指着旁邊的一塊地說:“楊安邦,這塊地少說也有兩畝吧,你把泥巴全刮起來稱也不夠三十萬斤的。你脹飽了肚子,就昧着良心瞞上欺下,這一年多眼睜睜地看着村裡餓死了多少人?看在我這把老骨頭曾經救過你一命的份兒上,你就多積一點兒德,少做一些孽吧。”
大鴻奶奶說罷用竹柺杖在地上拄了拄怒視着他,他慌忙搪塞:“唉,你老糊塗了,我跟你說不清。”楊安邦說着轉身朝山頂走去。大鴻奶奶又用力拄幾下竹柺杖,朝他的背影吼道:“你龜兒子纔是一條糊塗蟲!唉,恨當初千不該萬不該……留下你這盞不省油的燈!”
楊安邦不敢回頭,邊走邊在心裡悄聲罵道:“老子心裡清楚得很……老不死的老頑固,竟敢這樣污衊大兵團,攻擊‘三面紅旗’,要不是想着……老子早就逮你去‘咔喳’了。”
晚上,熊幺娘端着野菜湯摸黑到大鴻奶奶門口輕輕敲門:“媽,媽。”屋裡沒動靜。她心裡怔一下試着推門,抵門的板凳擦着地面哧哧響。門開了,她將頭伸進黑洞洞的屋裡又喊:“媽,媽。”還是沒動靜,她心裡泛起不祥的預感,怯怯地摸進屋子絆着什麼東西差點摔個跟斗。她驚愕地退到側邊把碗放在櫃子上,點亮燈,原來那是大鴻奶奶撲臥在地上。“媽,你怎麼啦?”熊幺娘跨過去抱着她嚎淘大哭。
第二天下午,大家用大鴻奶奶生前睡的竹蓆,包裹着她的屍體,擡到後山坡上掩埋。親人們跟在後面哭成一團,大鴻眼淚汪汪地悄悄站在院壩邊的黃桷樹下,默默地望着他奶奶的屍體被擡出去。他想:“奶奶也是餓成腫病死的!可爲什麼楊安邦、張漢文家裡就沒餓死一個人呢?”他想着“哇”地一聲大哭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