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川貫穿,滋養萬頃良田,羣山綿延,其中更多靈秀。
這本該是一處人流匯聚的善地。
事實上,原本也是如此,依着羣山、三條大江、萬頃良田,此間坐落着九座繁華城鎮,數百萬人以此爲生。
可惜……
朝陽不過初升,天地間卻已有燥熱。
這,可已進深秋了。
“籲!”
楊獄勒馬而停,自光禿禿的山丘之上遙遙望去。
黃沙漫天不見絲毫綠意,曾經川流不息的大河,已只剩深深的溝壑,或許某些地段還有點滴水窪,可絕大部分已然龜裂。
更遠處的綿延羣山,也沒有半分青山秀麗,黑乎乎的一片,讓人望之心生壓力。
這本沒有什麼,因此此時的德陽府,大多處地方都是如此。
可在楊獄的眼中,卻非如此。
遙遙望見猿鳴谷之時,楊獄心中突然萌生衝動,催使了通幽,未去觀人,而是望向了那處綿延的山脈。
神通有層級,通幽之能,不止於觀人,只是他的層級太低,僅僅停留在見衆生的淺層而已。
然而,這並不意味着他僅能觀人,極力催發之下,不吝惜魂靈負荷的情況下,他能看到更多的東西。
正如此時,他極目眺望之下,隱隱間,又看到了通幽入魂之時曾窺見的那一股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息。
這些氣息來自天空、來自大地、來自羣山、來自平原、來自泥土沙石、來自枯木蚊蟲……
絲絲縷縷的匯聚,充塞着入目所及的整個天地。
這一幕蔚爲壯觀,無可量計的氣息縱橫交織着,楊獄凝神窺望,他猜測這些氣息必然蘊含着什麼,可他卻無從捉摸。
好在他的心思也不在此,念動之間,望向了猿鳴谷所在的方向。
轟~
剎那間,耳畔似有雷龍滾走,隆隆之音不住響徹。
楊獄強忍着自魂靈傳遞而來的睏倦感,再度觀望,卻只見遠處青黑一片,烏壓壓的黑氣如夜幕坍塌下來,不住翻滾。
更似是被觸動了一般,向着四面八方蔓延,更是以極爲兇戾的姿態罩向自己。
莫可形容的壓抑在他心中涌動翻滾。
“黑雲壓頂,大凶之兆!”
猛然退出通幽狀態,楊獄這才驚覺,自己的後背一片濡溼,刺骨的寒意不知從何而來,卻遲遲不去。
讓他心中都升起陣陣悸動。
危險!
極度危險!
滾滾黑煞遮蓋頭頂,意味着什麼不言而喻,一瞬間,楊獄已知曉了自己來對了地方。
那猿鳴谷居然不是故佈疑陣,而是真的有鬼……
“大災源頭真在猿鳴谷……”
楊獄長出一口氣,神情凝重:
“看來,它真的要出世了。”
德陽大旱,被人爲的封鎖了消息長達兩年,這無不說明背後之人勢力龐大且心思縝密。
是以,在六扇門卷宗中發現猿鳴谷的消息時,他並不相信,只當有人在故佈疑陣,如今發現並沒有。
問題就越發嚴重了。
背後之人之所以放出猿鳴谷的消息,只怕是因爲其中的屍魁,即將出世了……
“嗯?”
突然,楊獄撥轉馬頭,就見得小小遠處黑影晃動,定睛一瞧,卻是個面有菜色,瘦的皮包骨頭的和尚。
“這和尚……”
楊獄目露古怪,催馬下得山來,龍馬矯健,翻山越嶺如平地,未多時,已靠到那和尚百丈之內。
“楊,楊施主!”
那和尚早就停下腳步,眼見有人策馬而來面有歡喜,待得看到面容,突的身子一僵,破爛的袖袍遮住臉,偏轉頭。
“小和尚,你這是鬧哪般?”
楊獄翻身下馬,疾步走近,這面有菜色的和尚,卻不正是戒色?
青州府一別,這和尚說是要來德陽府賑災,楊獄到府城的時候還特意打聽過這和尚的行蹤,只是沒有發現而已。
“楊施主……”
戒色雙手合十,臉色有些羞慚。
他此時着實太狼狽,在騎乘龍馬,錦衣加身的故人面前,饒是他,也有些尷尬。
“你這是?”
楊獄神色古怪,未等詢問,就聽得這和尚腹中作響,啞然一笑,遞過去些微乾糧與水。
“小僧……”
沒有拒絕,這和尚顯然餓的緊了,三下五除二就將乾糧與水一掃而空,吃罷,才長舒一口氣。
臉上有了顏色。
“賑災賑成你這模樣,也是少見。”
楊獄搖頭,卻也猜到一些。
這和尚武功不差,也是三關中人,一身佛門武學也算紮實,會淪落到如此地步,顯然是別有隱情。
“唉……”
聞言,和尚嘆氣,連道不易,面色慘然。
他幼年出家,二十歲前都在寺廟修行,哪怕是在青州府賑濟了半年,可一到德陽府,還是震撼的無以復加。
幾乎以爲自己到了傳說中的地獄。
“慘啊,慘啊……”
戒色說着,眼圈都有些發紅,心情波動極大。
似乎好些天沒見到人,他的話漸漸多了起來,說着自己這半年裡的所見所聞,神色黯淡不已。
“天災人禍,最爲殘酷。”
聽得他說,楊獄的心情也有些壓抑,好在他這些日子見得多了,承受力好了許多,問他爲何會淪落到這個地步。
“小僧陸路到木林府,買了一船的糧食,又帶足了清水,可足足走了十多天,都未見幾個活人……”
戒色嘆氣,說起自己的遭遇。
後來,他還是在一處河溝裡遇到了一夥災民,施捨糧食與水,也爲他們講述經義,順道傳播佛法。
“最初,還好,直到乾糧漸漸耗盡……”
戒色說到此處,有些說不下去了,眼神也越發黯淡:
“其實剛見到他們的時候,貧僧就知道他們殺人、吃人,可思及一路所見,知曉他們也是爲了求生。
本想着能以佛法化解他們的罪孽,可誰知,他們竟要貧僧佈施肉身……”
這段經歷顯然對戒色的衝擊頗大。
他在青州城也是參與了救濟災民的,並一度有着成績,可德陽府的饑民與青州城外的截然不同。
一個,是看到了希望,另一個,卻是朝不保夕。
“佛法難渡腹中空空,你想教化他們,怎可能?”
楊獄心中搖頭,又有些好奇:
“接下來,你如何做的?”
“所以……”
戒色長長一嘆:
“教化不得,貧僧也只得超度了他們……”
戒色不戒殺。
這和尚倒不是個學壞了腦子的蠢和尚,楊獄表示同情,卻也有些嘆息。
經歷過極致飢餓的楊獄,深深明白這個道理,到了那個地步,什麼仁義禮智信,什麼佛法、道德,都遠不如一塊草根來的寶貴。
“佛法真的能普渡衆生嗎?”
看着楊獄,戒色有些迷茫了。
他這大半年的時間,幾乎什麼都沒有辦成,沒有救一個人,還殺了百多饑民,然後,他自己還險些餓死在荒野裡。
身體的疲累遠沒有他心中的迷茫更痛苦。
他分明已盡心竭力去幫助他們,爲什麼……
“並不能。”
楊獄回答的很乾淨利落。
“阿彌陀佛……”
戒色面色越發慘然:
“那貧僧這些年的修持,又有什麼意義?”
他幼年出家,誦讀佛法二十年,自問也虔誠向佛,可下山這兩年不到的時間裡,卻讓他對於佛法產生了質疑。
他的心,動搖了。
“你只是肉體凡胎,怎麼解脫衆生辛苦?”
見得這小和尚氣息低落,楊獄也只得安慰一句:
“但這普度衆生在我看來,更像是一個宏願!和儒家的達則兼濟天下差不多,可儒家還有着‘窮則獨善其身’的說法。
你不過一個學佛者,又非傳說中的佛陀,現在就想着普渡衆生做什麼?救不了衆生,先救一個,難道不成?”
對於佛、道、儒三家,楊獄沒有偏向與明顯的喜惡,這三家的經典終歸是勸人向善的。
“救一個……”
嘴裡咀嚼着楊獄的話,戒色的面色好看了些,氣息也有着好轉。
“多謝楊施主解惑,是小僧魔障了……”
戒色雙手合十,深躬道謝時,楊獄卻反而看向了荒原的另一處。
循着看去,戒色心跳就是一跳。
來人着黑衣,瘦小、跛腳且面上無須,頭上無發,居然也是個和尚?
“又一個和尚?”
楊獄眯着眼,心中卻又波瀾。
經由心眼成,六感生,通幽入魂,熔鍊玄石,他的感知逐步增強,方圓數十丈內,蟲聲皆能聞。
但那和尚已走進了他的視線之中,他居然也聽不到這人的心跳、呼吸、腳步聲。
甚至於,若非他自己主動現身,甚至能逼近自己十丈之內也未可知。
對於他這樣的武者來說,十丈距離眨眼就到,與面貼面也沒有什麼區別。
這和尚,很危險。
“阿彌陀佛。”
二十餘丈外,黑衣僧人止步,他誦唸佛音擡頭,纔看到他居然是個瞎子,黑洞洞的眼眶裡沒有眼珠。
“黑衣無目僧?”
楊獄挑眉,認出來人。
這和尚的名氣不小,當然,不是什麼好名氣。
“楊施主認得他?”
“自然認得,惡名昭彰的無目僧,六扇門緝兇榜上也是有名的。”
楊獄回答:
“據說,這和尚數十年前也是個好和尚,諸戒嚴守,每日裡誦經唸佛,青燈相伴,直到有一天,他下了山。
然後,喝了酒。”
“喝酒破戒,可這上似乎稱不上惡名昭彰……”
戒色發怔。
和尚當然要守戒律,就好像官員要守法,但各國法都有不同,不同寺廟、不同宗的和尚要持的戒也天差地別。
就如他伏龍寺,入門就要持戒,可除卻根本戒之外,其餘戒律並沒有完全的限制死。
否則,他也無法‘超度’之前那一夥流民了。
若喝酒就惡名昭彰,那他豈非十惡不赦了……
“若只是飲酒,後能改之,未嘗不是個好和尚,可惜,這和尚的酒量太差太差了……”
楊獄冷笑一聲:
“這和尚,露宿一家人,不知怎麼,就喝的酩酊大醉,酒後居然殺了鄰居的雞來吃,鄰居女主人來問,先是謊稱沒有,旋即見色起意,姦污了女主人。
就這樣,這和尚一日之間,犯了口腹、殺生、妄語、淫邪諸戒。”
“這……”
戒色狂跳,一時有些無言以對。
“再然後……”
“再然後,貧僧就加入了催命樓,每到剋制不住要犯戒之時,就去殺一人。”
黑衣僧人合十雙手,黑洞洞的眼眶望向楊獄:
“還請施主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