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禮拜之後,姜嘯之不耐煩了。
他和每個人說他要出院,但是每個人都說他不能出院,他說他現在完全能自由行動,不能再這麼躺下去了,躺久了會生褥瘡的。
“就您這麼烙餅似的翻來覆去,還褥瘡呢。”遊麟沒好氣道,“上哪兒去長那玩意兒?”
姜嘯之皺眉道:“反正,我要出院。”
“您現在還不能出院呀。”遊麟耐心道,“蕭僉事說了,您的傷還沒好呢——大人,您真的不覺得疼麼?”
“躺着不能動更疼。”姜嘯之粗聲粗氣道。
他不喜歡醫院,不喜歡病房,更不喜歡一點點行動就被人摻着扶着,好像是個廢人,傷口是有些疼,但姜嘯之認爲自己忍得住。
他最不喜歡的,是看着厲婷婷每天做了三餐,然後一趟趟往醫院裡跑。
“醫院的伙食也還可以……”他惴惴道,“皇后不用再做了。”
“你覺得可以,我覺得不可以。”厲婷婷白了他一眼,“做點飯,累不着我。”
當時遊迅也在旁邊,他正捧着厲婷婷做的糖醋排骨大快朵頤,幾乎顧不上聽他們說話。
姜嘯之捧着熱乎乎的飯盒,嘆氣道:“讓我出院吧……”
厲婷婷煩惱地看着他:“這事兒也不是我說了算的呀。”
姜嘯之沒法子,他瞅了瞅遊迅,壓低聲音:“你去和蕭錚說說呀”
厲婷婷忍不住笑起來。是因爲之前姜嘯之說蕭錚全權代理,現在他被自己的話給套牢了,蕭錚不同意他出院,誰也不敢提這事兒。
“你到底爲什麼非要鬧着出院?”厲婷婷問,“回家不也是躺着麼?”
“我不喜歡醫院,就是不喜歡。”他斬釘截鐵地說。
“好吧,”厲婷婷沒轍,“我去找蕭錚探探口風。”
厲婷婷探口風的結果是,蕭錚同意去問醫生,如果醫生覺得可行,那就回家,但就算回到家裡,姜嘯之也得在房間裡靜養,每天老實在牀上躺着。
“我同意,我肯定每天都躺着。”姜嘯之趕緊說,就好像他生怕蕭錚反悔。
蕭錚無奈地笑起來:“好吧,醫生若允許,侯爺您就出院。”
“醫生不允許,你也得叫他允許”姜嘯之恨恨瞪着他,“要是連這麼點事兒都辦不下來,你也別做這個三品僉事了”
然後,醫生被蕭錚軟磨硬泡,終於允許姜嘯之出院。
那天蕭錚開車把姜嘯之接回家來,他拒絕蕭錚扶着,一定要自己下車。
其實姜嘯之身上的傷並未好,疼痛還在,但他不想被這些傷給絆住自己的腳。姜嘯之的步伐有點慢,但他儘量表現如常。
走上門廊,大門開着,所有人都站在玄關等着他。
“都守在這兒幹嘛?迎接美國總統啊?”他笑了一下,進入玄關。
每個人都察覺到了他行動的遲緩,他們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又聽他這麼說,更不好再圍着,只得佯裝散去。
但是每個人的眼睛都盯着他。
姜嘯之走到樓梯口,他的房間在二樓,在左腳踏上樓梯時,姜嘯之微微皺了一下眉,他的腿在發抖。
姜嘯之深吸了口氣,用了點力,才又踏了一階。
裴峻忍不住奔過去,伸手想攙扶他:“大人……”
“走開。”姜嘯之喝止他,“我自己來。”
裴峻停下,站在他身後。
每個人都不出聲,萬分緊張地盯着姜嘯之的背影,看着他慢慢的,一步步走上二樓,然後進入自己的房間。
他們這才鬆了口氣。
進了房間,關上門,姜嘯之這纔在牀上坐下來。
他覺得有點眩暈,身上幾處傷口被牽動了,一跳一跳的疼,不過總算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這讓姜嘯之感覺很好。
他喜歡單獨的房間,喜歡不被人打攪的空間,醫院那種完全對外敞開的環境,讓他很不舒服,井遙從前就說過,姜嘯之其實就是個深度宅男,要是生在這邊,早晚會變成一個沒有妹紙喜歡的OTAKU。
宅有什麼不好?姜嘯之想不通,只有在獨屬於他的封閉環境裡,他才能覺得心安,這是他的空間,他愛做什麼就做什麼,愛想什麼就想什麼,而不像在醫院裡,時時刻刻都有被打斷的煩惱……
姜嘯之躺在牀上,讓自己完全放鬆下來,身上的痛楚在慢慢褪去,他又開始犯困了。最近天氣暖和,房間看起來已被人整理了一番,窗戶也打開透氣了,所以他能聽見樓下傳來的說話聲。
是厲婷婷在和丁威交待他要去超市買的食品,蕭錚還要去一趟醫院,他要去打結賬單,遊麟在問遊迅什麼時候去4S店取車……低聲的交談隱約傳到樓上來,聽着這些絮語,姜嘯之覺得很愉快。
更美妙的是,現在是下午兩點半,離晚飯時間還遠,此刻,他可以就這麼躺在自己的房間裡,想他愛想的事情,想他愛想的人,比如……厲婷婷。
他閉上眼睛,側過身,把臉貼在枕頭上。
爆炸過去兩個禮拜了,可是當夜那一幕卻還保留在姜嘯之的記憶裡。到現在,他甚至有點兒感激秦子澗,若不是被那小子給逼到那個份上,自己此生也說不出那些話來吧?
大概是身體受創了,姜嘯之現在,已經不想去考慮往後該怎麼辦了,他那鋼鐵般的等級感,在鋼鐵般的身軀被損傷之後,也奇蹟般的消失了。
此刻在他腦海裡縈繞着的,只有厲婷婷的聲音,還有她留在他懷中、手中的觸感,想到她,姜嘯之就覺得心醉而快樂,像陽光下的蜜蜂嗅到了橘花初綻的芬芳,不禁沉溺其中,忘卻了世間種種。
他知道自己在往下墜,可他甚至連伸出手去抓住懸崖邊緣也不願,面對宗恪時,姜嘯之的確感覺到了真切的愧疚,但是這愧疚的力量太細微,很快就被想念的愉快給沖刷掉了,就像海潮退落,帶走了沙灘上的零星貝殼……
他現在,懶得去思考那些嚴肅的議題了,思緒卻常常被一些細微小事給繞住,例如,這枕套聞起來好像是剛洗的,牀單也是新換過了,是不是厲婷婷洗的?是她親手鋪的麼?這種事錦衣衛們做不細緻,她不會讓他們來幹。
這麼說,她的手撫摸過這牀單了?
姜嘯之不由輕輕嘆息,他現在,已經無法不去想這個女人了,他生活的每一個角落,都沾上了她的印跡,可是就算這樣,他還覺得不夠。
有一個問題,始終盤亙在姜嘯之的心裡,他想問厲婷婷,那天她在醫院裡唱的是什麼歌。他那時候還在半昏迷狀態裡,沒有記住歌詞,卻只記住了曲調,他覺得她唱得好聽極了,他很想再聽她唱一遍,可惜後來,她一直都沒再唱過了。
這問題,姜嘯之問不出口,叫他怎麼問呢——
皇后那天唱的歌很好聽,是什麼歌呢?
那天唱的歌?哪首歌?
就是那個……啦啦啦啦啦啦……
這種對話簡直像搞笑片嘛。
難道往後再聽不到了麼?姜嘯之失落地想。
然而沒過幾天,他這個疑問就得到了解答。某個下午,從午睡中醒來,姜嘯之忽然聽見隔壁房間傳來了那首歌的旋律
他猛然從牀上躍起,把耳朵湊在窗前聽了聽,沒錯,就是那首歌
忍住身上的疼,姜嘯之以最快速度起身拉開門,他站在走廊上,閉着眼睛判斷了一下,歌聲是從隔壁遊麟的房間傳來的。
姜嘯之走過去,敲了敲門,遊麟在裡面道:“門沒鎖。”
然後,他看見姜嘯之進來,不禁一臉驚訝,慌忙關掉音樂站起身:“大人,怎麼了?”
“不,沒事。”姜嘯之趕緊擺擺手,他停了停,掃視了一圈,才又道,“剛纔你在放歌曲?”
遊麟一怔,回頭看看電腦:“是啊,在放唱碟。”
“剛纔那一首,是誰唱的?”
遊麟有點糊塗,他瞧了瞧顯示器,用鼠標點開播放器:“大人是說這一首?”
熟悉的旋律再度迴旋在房間裡。
姜嘯之點點頭:“就是這一首。”
遊麟笑起來:“這是王若琳的專輯,歌也是老歌,她翻唱人家的——大人喜歡這首歌?”
姜嘯之遲疑片刻:“……嗯。找了好久。”
“找了好久?”
姜嘯之有點尷尬,他摸了摸鼻子:“呃,在哪兒聽了幾句,沒頭沒腦的,就一直記在心裡了。”
“那您確定您聽的是王若琳麼?”遊麟好奇問,“這首歌有好幾個版本呢,梅豔芳,高勝美,有耳非文都唱過——您聽的是哪個版本呢?”
姜嘯之被他說糊塗了,他想說我聽的不是上述任何版本,我聽的是皇后唱的。
不過想想,這話還是不要說吧。
“我也不知道是誰唱的。這歌……叫什麼名字?”姜嘯之又問。
“親密愛人。”遊麟說着,乾脆把電腦裡的CD拿出來,遞給姜嘯之,“大人拿去聽吧。”
姜嘯之接過唱碟:“……謝謝。”
回到房間,姜嘯之打開電腦,把唱碟放進去,然後點開了那首歌。
沒錯,就是厲婷婷唱的那首歌,姜嘯之有些激動,他總算是找到這首歌了。
他點了無限循環,然後回到牀上,重新躺下來,讓呢喃的歌聲如潺潺甘泉,點點滴滴落入他的心田,恍惚間,姜嘯之又聞到了那淡淡芬芳,藍花楹花垂落時的芬芳,似有若無的幽香縈繞在他心頭,像某個依戀在他懷裡的女子……
整個下午,加上整個晚上,姜嘯之都在不停地聽這首歌,很多很多複雜難言的情緒,隨着歌聲一齊涌上他的心頭。他現在明白,厲婷婷當時爲何唱得那麼含混了,也明白爲什麼後來,等他完全清醒過來,厲婷婷卻不肯再在他面前唱這首歌了。
這歌詞,寫得太直白,太契合,就像是把他倆的心事公佈於衆,這樣的句子,只會讓厲婷婷害羞,所以她纔會唱得那麼含混,怕被他察覺自己是在吐露愛語。
後來,姜嘯之又去網上找了其它版本,如遊麟所言,很多人都唱過這歌,而且每個人演繹的風格各有不同,都很好聽。
可是,姜嘯之仍舊固執地認爲,把這歌唱得最好聽的是厲婷婷,這首歌,被她唱得猶如嘴裡含着蜜糖,一直甜到了他的心口。
但他不打算把這個意見告訴別人,因爲這首歌,只是厲婷婷唱給他一個人聽的——
親愛的人,親密的愛人,謝謝你這麼長的時間陪着我。
親愛的人,親密的愛人,這是我一生中最興奮的時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