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冷灰色的天,偶有金紅的光亮劃破長夜,那是煙花。雪越來越大,遠處景物已經看不清,剩了一片朦朧雪霧,映着天際黑雲間弓形罅隙。
“她可真漂亮,穿着男裝的樣子就更漂亮,活潑起來,像春天日頭下的河流,等她安靜下來,又像樹蔭裡的牡丹花了。”
聽着宗恪喃喃絮叨,阮沅的眼前,浮現出一雙炯炯有神的黑色秀目,以及從微笑的紅脣中露出的潔白牙齒。
那是豔麗照人的厲婷婷。
阮沅忽然覺得眼睛痠痛,她盯着暈映的暗紅爐火太久,淚都涌出來了。
“可是,她在我面前,不屑的樣子卻最多。”宗恪喃喃道。
“不屑?爲什麼要不屑?”
“因爲,我是這樣一個粗魯蠻愚的狄虜。”宗恪微笑了一下,“詩詞歌賦只是平平,天生就對音律不敏感,撫起琴來笨手笨腳,丹青更是……”
阮沅以手扶額,如果宗恪這樣的就是“粗魯蠻愚”,那她又算什麼?
……抓着石頭嗷嗷叫的山頂洞人?
“她到底是在拿什麼標準衡量你?”阮沅嘆氣,“她以爲你是柳永唐伯虎麼?”
宗恪笑了:“可是她就會這些啊,她的父兄都會,身邊侍臣也會,秦子澗更是佼佼好手——和他比起來,我簡直像個毛手毛腳的野蠻人。”
阮沅心中不平,她搖頭:“不對呀,那本《玫瑰盟》裡不是寫了麼?你父親費心栽培你,找了那麼多鴻儒大家來教你,你怎麼可能會比秦子澗差!”
宗恪翻過身來,久久凝視着阮沅,他忽然低聲說:“知道我幾歲才認得字?”
“幾歲?”
“十歲。”
阮沅想,這真的太遲了,一般現代兒童,四五歲在學前班裡,也已經認識很多字了。
“五歲被送到華胤之前,曾經啓蒙過一年,也學了不少,可是來到這兒,沒人教,也沒有書讀,學過的那些,漸漸就忘光了。”
阮沅有點火:“爲什麼他們不派個先生來教你?哪怕是人質,那也是王子呀!”
“在齊朝人看來,狄人不需要念書識字。”宗恪搖頭,“他們覺得我們是蠻族,劣等的野蠻人,就知道美酒羊羔兒,教我念書好像教大猩猩識字,他們認爲沒這個必要。”
“……”
“所以我就一個大字也不識的在這宮裡亂竄,跟着縈玉到處瘋,”宗恪咧嘴微微一笑,“宮裡的人見了,都罵我是‘沒教養的馬賊崽子’,還拿笤帚劈頭蓋臉打我,只有縈玉沒罵過我,也不嫌我髒……那時候,她也沒嫌棄過我不認識字啊。”
那時候她還是個孩子,阮沅想,等到她長大了,就開始蔑視這個從小跟着她的小伴當了。
“跑也沒跑多久,後來就不讓我到處跑了,他們把我關在那後面,”宗恪順手指了指宮殿西頭,“別說認字,一日能有三餐吃,就很感恩了。”
他說着,伏地湊過來,悄聲說:“知道爲什麼我一定要攻下這個國家?”
濃濃的酒氣襲上阮沅的臉,她沒有避開:“爲什麼?”
“如果不能征服它,我會覺得,自己還是被關在那個院子裡,出不來。”他的眼睛忽閃着光,“只有當這宮殿徹底臣服於腳下,我纔算獲得真正的自由。”
這話,讓阮沅無比悲哀,征服這個王朝和得到縈玉的愛,這本來就是兩件矛盾的事情,難道宗恪竟然看不出來麼?
“回到舜天,父親才發現我連字都不認識。”宗恪呵呵笑起來,“他這才慌了手腳:斗大的字不識一籮筐的太子,怎麼能接替他的皇位,一統天下呢?”
阮沅點頭:“嗯,那他勢必不會教你吟詩作賦,丹青撫琴了,你也不需要學這些,你需要學習怎麼打仗治國,怎麼處理奏章,實用的東西纔是目標。”
“詩詞歌賦這些,也不是完全不學。”宗恪說,“身爲太子,也不能對此一竅不通不是?可是學得非常淺,當然,我自己對這些也沒什麼興趣。”
阮沅笑,“說來,你的詩作究竟如何?”
“我的詩作嘛,有對街炸油條的王老二的味道。”
阮沅哈哈大笑!
“騙人,纔沒可能那麼差呢!”阮沅使勁搖頭。
“嗯,可是比縈玉,就差太遠太遠了。”宗恪露出一絲苦笑,“她總說我附庸風雅,花間喝道的事兒幹了一堆,還自以爲是錦上添花呢。”
阮沅笑不出來了。
“有一次,我好不容易給她找來一副舊朝徐賢齡的畫……哦,你不知道徐賢齡,說起來,相當於那邊趙孟頫的地位吧,距今也有一千多年了,徐賢齡這傢伙怪得很,士族子弟,家裡超級有錢有背景,一家子做大官做到煩,所以不用靠賣畫賺錢,臨死的時候,認爲世人無法理解自己,怕作品淪爲土財主們附庸風雅的道具,於是他就跟卡夫卡似的,命兒子把畫作全部付之一炬,遺囑說,如果兒子不忍心、違背了意願,那他做鬼都不放過他……所以徐賢齡的現存畫作非常稀少。那一副,是我花了不少渠道弄到手的,本來獻寶似的,喜滋滋捧了去給縈玉,結果她瞥了一眼,就說這是贗品。”
“真是贗品?”
宗恪點點頭:“她隨手一指,就點出兩三處與真跡不符的地方,我竟一處都沒看出來。縈玉說,徐賢齡喜歡狐狸,卻篤信狐仙,所以畫狐時會以很巧妙的方式不點其眸,卻不顯得刻意,他是害怕自己擅自描摹狐狸,冒犯狐仙……我得到的那幅畫,狐狸雙眼圓睜,也難怪她一見就嗤之以鼻。”
阮沅的怒火慢慢平息,縈玉在這方面是有造詣的,她幼年跟從父親品鑑名畫時,宗恪還在爲下一餐飯發愁……一個博聞強記,一個初入門徑,倆人水準相差太遠了,也難怪縈玉瞧不起他。
“和秦子澗比起來,我差得不是一點點。”宗恪低聲喃喃,“有時聽他們兩個聯詩,拿一些我完全不知道的艱澀典故來互相調侃……或許那裡面,還藏有我察覺不出來的對我的諷刺吧?”
阮沅默默聽着。
“……只有一樣事情,我能勝過秦子澗。”
“是什麼?”
“棋。”
宗恪說的就是圍棋,也是兩個世界裡面,僅有的兩樣規則完全相同的遊戲之一,另外一樣,就是石頭剪刀布。
“琴棋書畫,我輸了三樣,好歹有一樣水平勝過他。”宗恪露出像是自嘲一樣的微笑,“所以那段時間,只要我心裡不痛快了,就會命令秦子澗和我下棋。”
“……他輸了,你就快活了?”
宗恪沒有立即回答,半晌,才搖搖頭:“仍然不快活。”
“怎麼呢?”
“我們倆下棋的時候,縈玉總是在旁邊觀戰,秦子澗越輸,她就越着急,我看她着急,就會出手更狠……”
阮沅搖搖頭,這不是故意慪氣又是什麼呢?縈玉和秦子澗據說差不多大,宗恪比他們倆小兩、三歲,雖然三個人是君、臣、後,可那時都不過才二十上下,也只有小孩子,纔會用這種孩子氣的辦法明爭暗鬥。
“看着大片大片黑子被我吃光,我心裡就覺得特別痛快,我是故意的,我就是要氣得秦子澗吐血,就是要殺他個片甲不留、讓他難堪,我就是要讓縈玉看看,誰比誰強。”宗恪說到這兒,笑了一下,“但是後來我發覺,縈玉根本就不會誇我,她只會去安慰輸了棋的秦子澗——我是贏了,可那又怎麼樣?縈玉除了衝我發火、說我‘下棋不擇手段、不是真君子’以外,睬都不睬我一眼。”
阮沅“唉”了一聲,她真想拿手摸摸這傢伙的腦瓜,好好安慰他一番。
她就坐在他的身邊,如此親密無間的距離,但卻什麼都不能做。
寂靜的夜,只剩了雪的沙沙聲,遠處,連鞭炮聲都停歇了。
停了漫長的一段時間後,宗恪突然道:“我根本配不上縈玉,對吧?”
他這麼一問,阮沅卡住了。
“……怎麼能這麼說呢?”阮沅結結巴巴地說,“你是皇子,她是公主,這哪裡配不上了?”
“傻瓜阮沅。”他微微一笑,“那些又算得了什麼?縈玉看重的不是那些,就算我把秦子澗變成太監,在她心裡,他也還是第一要緊的人。”
“你把人變成太監了?!”她愕然道,“你怎麼能這麼做啊?!這太過分了!”
“哼!是他對不起我在先!”宗恪惡狠狠地說,“他偷偷鑽進宮裡來,想帶着縈玉私奔,被我發覺還打算刺殺我,縈玉當時,肚子裡還懷着瑒兒呢。”
阮沅不出聲了,這事兒,真複雜,她本來想責怪宗恪行事太毒辣,但是聽他這麼一說,阮沅又覺得自己不好隨意指責他,她一個外人,恐怕無法真正體會當事人的心情。
“我的名字上,早已經塗滿了鮮血,”他喃喃道,“可我已經顧不得那麼多了,哪怕萬世之後,我的牌位上沾滿唾沫。”
這話,起初阮沅沒怎麼聽懂,仔細回味了一遍,她才感覺到其中的悲哀。
“我不想讓縈玉忘記我,我怕她像小時候那樣,爲了和秦子澗在一起而丟下我。我不想一個人,我一個人呆在那後面的屋子裡,整整五年,宮裡的人把門加固,又把鎖給換了,我不能再爬出來了。起初縈玉還經常過來,隔着門和我說話,後來,她出現得越來越少,因爲要去陪她的‘子澗哥哥’,她沒時間過來和我說話。”
宗恪說到這兒,停下來,阮沅難過得不知該如何去安慰他。
“也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不來了,我日日夜夜盼望她能再來看我,和我說話,哪怕只說一句話也好啊!可我的祈禱總是落空,她再沒來看過我,我給她刻的石頭,也不能送給她了。也許那兩年她有秦子澗陪着,早已經把我給忘了。”
阮沅垂着頭,一聲不響地聽着,她知道宗恪喝醉了,這是壓在他心裡很多年的話,提起厲婷婷,宗恪在人前永遠是一副憎恨的冰冷臉孔,阮沅還以爲他的心中,恨意會多過愛意,她從來沒聽他說起過這些。
“所以我早想過,寧可她恨我,也要伐齊,我不想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舜天,我害怕被她丟下,只剩我一個人。”宗恪喃喃道,“可是現在你看,最後,還是隻剩我一個人,孤零零的。”
阮沅的五臟肺腑,疼得像被利刃割過。
她終於低聲說:“不是的,你不是孤零零一個人,有我陪着呢。”
宗恪轉過頭來看着她,他慢慢微笑,罕見的伸出手去,握住阮沅的手。
“幹什麼要在我身上浪費青春年華?”他低聲說,“早就和你說了,我是個壞人,你明白麼?做了很多很多壞事,殺了很多很多人。曾經愛我的,到最後都恨我——你不怕重蹈她們的覆轍麼?”
阮沅一時喘不過氣來,她被宗恪握着手,渾身發軟,腦子跟着嗡嗡響!
“我不在乎。”她輕聲說,“你是皇帝也好,是江洋大盜也罷,是乞兒是小偷,我都不在乎。這世上,沒有孽業的只有佛祖。”
宗恪笑道:“我造的孽,怕是比旁人都多一些。若想贖罪,恐怕只有做和尚這一條路了。”
“亂說!”
“真的,我早想過了的。等瑒兒能獨立了,不需要我了,我就退位,找個深山老廟去修行、贖罪。”
阮沅沉默不語,半晌,才啞聲道:“等你去做了和尚,我每天早早做好米飯和菜蔬,就在你下山化緣的路上等着,免得你走那麼遠的路、受人欺負。”
她這話說得平淡之極,但是聽在宗恪耳中,卻如雪山崩塌,轟鳴不已。
“謝謝。”最後,宗恪終於輕聲說,“阮沅,你真是個好人。”
他握着她的手,貼在耳畔鬢髮前,閉上眼睛。
屋裡很靜,雪落無聲,阮沅細細看他沉睡的臉孔,看他微微顫動的睫毛,不由得又想起那張臉,那眉如鴉翅,面色如雪的臉孔,那是曾經受傷後的宗恪,不知爲何在阮沅心裡,記憶裡那張臉孔,漸漸和《玫瑰盟》結尾處,那個枯坐於大雪之日的金翰國王子的形象,重合在了一處……
良久,阮沅終於站起身,走到裡面,喚醒正打瞌睡的蓮子,讓他去把宗恪扶進屋裡睡,因爲明日宗恪還得早朝。明日元旦,是正日子,百官要來朝賀的,天子不能遲到。
踏着咯吱咯吱的積雪,回到自己的屋子,阮沅沒有點蠟燭。
她還在想着宗恪剛纔說的話。
宗恪的心裡,只有縈玉,他在思念一個得不到的人,她也是。
生長在宗恪心裡的,是一朵花,枯萎了,可是色澤和香味猶存,連同花影,留在他溫熱的淚水中。
可在她心裡,生長的是一根藤,不能開花,無法結果,只剩蒼老硬冷的莖,不停肆意攀爬、蔓延。
阮沅在做很危險的事,她自己清楚,如今,她已經深入到對方的日常生活之中,不知不覺,她藉着那些微小的點滴和漫長的時間,把宗恪的靈魂和自己的緊緊捆在了一起……
阮沅把自己搭進去了,她眼睜睜看着自己做這一切,也十分清楚後果是什麼:和宗恪走得越近,她就越容易迷失自己。
她心裡的愛意,像一畝成熟的稻子,靜靜在那兒,無時無刻不盼望着主人前來收割。
然而她所渴望的那個人,卻去了一塊荒地,在那毫無生機的土壤裡,不斷播灑着煮熟了的麥種,妄圖看見奇蹟出現。
據說哲人將“瘋狂”定義爲:不斷重複相同過程,卻希望得到不同的結果。
也有人說,這是愚人才會做的事,因爲聰明的人,不會跌進同一個陷阱。
這樣看來,她和他,一樣瘋狂,一樣愚蠢。
阮沅怔怔發了一會兒呆,她的加班費,那盒小小的金玉壽禮,在黑暗中閃着光。阮沅將那塊玉放在枕邊。
躺下的時候,她拿起那塊玉貼在嘴脣上,冰冷的玉,就像怎麼都感動不了的冰冷的脣。
“……新年快樂。”
這是送不出去的祝福,因爲,她沒有在前面加上她想加的那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