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阮沅目瞪口呆望着他,只見宗恪身上的衣服好好的,頭髮也梳理得一絲不亂,哪裡像是剛從牀上爬起來的病人?

更重要的是,他的雙目精光四射,就算火把光線再黯淡,阮沅也能看出來,他的視力完全恢復了。

“看樣子,陛下病體已經痊癒。”晉王世子說,“連原本失明的眼睛也好了。”

宗恪一笑:“這不是託了世子的福麼。”

“我說好好的怎麼把崔景明趕回家去了,而且這幾天都不肯見臣子們,原來是陛下施的障眼法啊”酈岷點點頭,“看來這宮裡頭,對陛下忠心耿耿的人還真不少。”

宗恪哈哈大笑:“世子也忠心得很呢,大半夜的帶了這麼些下屬進宮來,難道是來給朕問安的麼?還是來向朕哭訴你的世子之位已經不保?”

那些跟着晉王世子的軍士都面露尷尬,他們跟着謀反,也是被酈岷給蠱惑,認定了宗恪臥病不起,他們原本不想弒君,只需逼着宗恪退位就行。

但是現在宗恪安然無恙,站在他們面前質問他們,這就等於逼着他們承認,犯下了妄圖弒君的罪行。

酈岷聽出宗恪語氣裡的嘲弄,臉上有些掛不住了,他冷哼了一聲,往後一退。

那白衣人往前邁了一步,提了提手上的長劍。

宗恪微露詫異:“這位又是從哪兒來的?世子曾稱,西北軍費得再增加一成,原來慕家銀子果真不夠花了,要往國庫下手了啊”

那白衣人聽出意思,宗恪剛纔那一擊,已經辨認出對方的來路。

“陛下好眼光。”白衣人的聲音從那張蒙着的臉孔下發出,像金屬敲擊一樣刺耳,“既然被識破,在下也不客氣了。”

那是個蒼老的嗓音,白衣人頭上蒙着布,臉也被布遮着,但是依然能看出,這是個身軀胖大的男人。

宗恪屏氣凝神,他知道,酈岷以及他那些普通手下沒什麼可怕的,眼前這個白衣人才是他唯一需要對付的敵手。

空氣一時凝滯。

忽然間,白衣人的長劍一晃,劍尖直刺向宗恪兩件兵刃在半空相撞,蒼啷啷的聲音震得人耳膜生疼。

交手還沒有十招,宗恪的心就開始往下沉:這不是一個普通的對手。

以他的本事,降服普通的武林人早就不在話下了,憑宗恪如今的功力,想去江湖上混個名頭出來是很容易的,認真較量的話,那些所謂的武林俊杰,都得甘拜下風(但是宗恆也嘲笑過他,說宗恪哪怕憑裝13、裝卡哇伊賣萌的能耐,也能在武林穩佔絕世公子的風頭)。

幾年前,凌鐵曾經說過,目前武林的十成人口裡面,大約只有一成可以與宗恪爲敵,而能夠絕對勝過他的,不過半成而已。

宗恪萬萬沒料到,他今天走了黴運,面前這個白衣人,竟然就是這百分之五

這個矇頭蒙臉的白衣人,個人特徵捂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眼睛,身軀高大,手中長劍卻靈活無比,一招比一招纏得緊,猶如水蛇般多變,劍鋒帶着的力道,卻像石龍一樣沉重。劍身扭動,龍影飛舞,凌厲狠辣,頃刻間把宗恪壓制得無處躲閃。更讓人稱奇的是,劍上的花樣看起來平平無奇,但是似守實攻,大巧若拙,可見此人的劍術固然到了返璞歸真的地步,身上的內功更是接近爐火純青的境界。

宗恪心裡暗自叫苦,他難得和武林人交上一次手,卻這麼慘,偏偏撞見一個大拿。纔剛到三十招,他就沒法進攻了,只能不停跳躍趨避。對手太強大,劍氣威猛無比,如果凌鐵在這兒,應該能與之對峙幾百個回合難辨輸贏,可說到他,就比凌鐵差得遠了,之前宗恆還問要不要姜嘯之回來,宗恪慶幸沒答應堂弟,就算姜嘯之現在進來幫忙,也不過跟着一同送死而已。

想到一個死字,宗恪心裡不由一顫。間隙中,他偷偷向旁邊看了一眼,阮沅退在暗處,正滿臉緊張地望着他。那雙烏黑的充滿關切的眼睛,竟然與之前別無二致。

他要是死了,阮沅怎麼辦?還有誰能來保護她呢?

一種說不出的悲苦涌上宗恪心頭,纏鬥之際,他忽然大喝一聲,身形一躍,提劍奮力刺向那白衣人身側,眼看着劍尖到了跟前,白衣人提刃去擋,卻不料宗恪的劍忽然一改方向,朝着白衣人的腹部刺過去

這一招,卻是宗恪從阿茶那兒偷來的,凌鐵有套獨門功夫不肯教給宗恪,卻教給了阿茶。宗恪心裡不忿,又心癢不過,凌鐵他不敢得罪,卻敢得罪阿茶,阿茶練習的時候宗恪就去偷看,阿茶發覺了,拿話諷刺他,他也恬着臉不在乎。所以這一招就是偷看的時候學來的。招數並不難,宗恪偷學到手後自己習練,這才發覺問題所在:難怪凌鐵不教給他,並不是凌鐵推搪的內力差異,而是身形的靈活度完全不達要求。這一招看似尋常,使起來才知其詭異,因爲正常人的筋骨胳膊,根本沒法實現這種快速的扭曲變化,宗恪練這一招的效果,遠遠不如阿茶。

此刻宗恪使出這一招,其實是有拼個你死我活的意思在裡面,雖然他能耐不夠,無法像凌鐵一樣變幻靈活,但是對方如果來不及收勢,必然得被宗恪的劍刃所傷。

誰料到對方那剛猛之勢,在宗恪的鋒刃擦到近前時,忽然如鬼魅般收住,劍底輕輕一託,宗恪臂膀一麻,手裡的刀刃下跌,對方強大的內力竟把來勢給化得一乾二淨

“完蛋”這兩個字在宗恪的腦子裡晃如閃電,他眼睜睜看着對方的長劍勢不可擋,嗡嗡連響,直送到自己的鼻口

然而,就在劍尖還差一寸的地方,白衣人忽然停住了。

所有的人,都不動了

宗恪垂着手,眼看着明晃晃的劍尖對着自己的鼻尖,額頭冒出密密冷汗

誰想,那白衣人突然放下手裡的劍,大笑起來。

“白家收得好徒兒”白衣人道,“這青冥劍法,學得不錯嘛。”

宗恪思維一滯,忽然明白,對方放過自己了

“可最後一招是怎麼回事?”白衣人又皺眉道,“這不是白家的劍法,傻小子,怎麼逼急了就開始胡來了?”

宗恪微微喘了口氣:“……那是我在別處偷看來的。師父不知道。”

“哈哈你師父若知道了,準保得把你打得皮開肉綻”

白衣人這麼一笑,其餘人等卻詫異了,一旁酈岷衝口而出:“法師爲何放過他?”

“因爲,他是白家的弟子。”那白衣人收起劍,慢慢道,“世子有所不知,白家與慕家曾有盟約,五年之內決不互傷。這五年中,白家人不碰慕家一根手指,慕家的人,也不得傷白家子弟一根頭髮。”

酈岷轉過呆滯的臉,看了看宗恪:“可是,他不是白家的子弟”

白衣人嘆了口氣:“世子爺,這人確是白家的弟子,身上功夫就是白家的家傳……”

“沒可能”酈岷叫起來,“法師,你是不是弄錯了,他根本就沒有出過皇宮”

宗恪嗤的笑起來。

“世子,老衲的眼睛還會看錯麼?”白衣人不悅。

“那也許是偷學呢”酈岷馬上說,“偷學功夫這種事情,江湖上難道還少麼?”

白衣人搖了搖頭:“招式可以偷學,內功心訣又從哪裡學起?這人從內力到招數,無一不是白家的,世子,這不是從哪兒偷學來的,也不是白家尋常人等隨意指點的,這人是跟從了白家的高手,數十年正正規規學下來的。”

他說完,又轉向宗恪:“白吉和你,怎麼稱呼?”

宗恪一拱手,恭敬道:“按輩分排行,在下得尊稱白掌門一聲‘師伯’。”

白衣人點點頭:“原來如此,我就說嘛那你師父是?”

宗恪一怔,卻道:“師父不願以真名示人。”

白衣人愣了一下,低聲道:“難不成是白颯那幾個?唔,算了,總之,你是白家教出來的就行了。”

宗恪思忖半晌,卻道:“尊駕……是圓清法師?”

白衣人“啊”了一聲,大笑道:“被看破了啊”

他說着,拽下頭上臉上的布,一把扔在地上,果然,是個光頭圓腦的老和尚

宗恪苦笑。

圓清法師本名慕泗,是慕家的長老,雖然生在富貴已極的慕家,卻有個怪癖性子。慕泗從小修佛,幾十歲上忽然間出了家,慕家太有錢,生活一貫奢侈,他卻瞧着不順眼,非要拋棄榮華富貴去做苦行僧,說這樣才能修出正果來。但實際上慕家門第高,慕泗的聲名太響,是以雖然出了家,也沒有幾個記得他的法號,江湖上卻依然喚他的外號“千佛手”。

而且慕泗這個人性格古怪,行爲處事與衆不同,雖然出了家,卻沒有放棄長老的職位,依然在參與處理慕家的事,而且更詭異的是,他雖然茹素唸經,卻依然殺人。

慕泗對此倒沒有顧忌,他說他修佛是在心裡修,他自己覺得妥就行了。所以暗地裡也有人說慕泗修的哪裡是佛?他根本不是修佛,而是修羅。不過,沒人敢把這話公開說出來,慕泗在慕家是長老的地位,就連掌門慕鳳臣都得恭敬對待,不敢拂其意。

酈岷在旁看倆人一問一答,心裡不由火起,殺人的是他請來的,結果卻和被殺者攀上了緣分,倆人談得火熱,把他這個外人丟在一邊,這也太可氣了

難道慕泗純粹是推脫?

想到這兒,酈岷不由微微冷笑:“法師不肯動手,難道是害怕落下弒君的罪名?”

慕泗一聽他這麼說,圓圓的死魚眼睛朝他冷然一瞥:“弒君算什麼?皇帝又算什麼?天王老子來了,老衲也照樣殺”

“那爲何法師不肯動手?”

“說了的,世子爺,他是白家的人呀”慕泗嘆道,“你怎麼如此執迷不悟呢?白慕兩家有盟約,白吉那個瘋子豈是隨便可以得罪的?……哦哦,老衲說你師伯的壞話,你可別傳給他”

這最後半句卻是說給宗恪聽的,宗恪只得苦笑:“晚輩不敢。”

慕泗看看目瞪口呆的酈岷,又苦口婆心道:“世子爺,老衲若真把此人殺了,那就算撕毀盟約了,就算徹底開罪白家了,白吉那小子,雖然嘴裡尊稱老衲一聲師叔,也攔不住他不痛快了和你翻臉,他纔不管這人是不是皇帝,他只管這人在白家弟子族譜裡留有一個名字。真要把這人殺了,別說老衲得趕緊抱着腦袋逃難,慕家受牽連,就連素州這塊地方都逃不脫干係,鐵定會被白吉整得寸草不留”

“可……可我不是江湖中人啊”酈岷還想辯解,“法師到時候把事情推到在下身上就好了”

慕泗那種神情,簡直像是在和冥頑不化的石頭腦袋講道理:“世子,你可別想着自己不是江湖中人,就以爲殺了此人依然能全身而退,涼州龍騰霄家便是前車之鑑,龍騰霄一時糊塗,貪圖眼前利益做了內鬼,壞了白吉的事,結果害得龍家滅門不說,連累一整個州縣都不得安寧:因爲得罪了那個瘋子,涼州地界大亂半個月,連布政使的腦袋都不知去向。白吉那個閻羅,發起狂來又曾怕過誰?得罪了他,你和你老子還想當什麼王爺?到時候你們全家都得玩完”

“……”

“世子爺,老衲承了你的恩,答應給你做三件事:讓你父親偏癱、來不及更改世子人選,刺殺朝中兩名官員,這都辦到了,不過這第三件嘛,是強人所難了,老衲與世子的交情是私人的,裡面不能牽扯進慕家。因此,恕老衲不能答應了。”

宗恪聽得心裡一驚原來晉王不是自己腦溢血偏癱的,竟是被酈岷派人暗算所致

他忍不住好奇問:“法師,世子與你有何恩?”

慕泗一笑:“世子本不知老衲是何人,只是經常紆尊降貴跑來聽老衲講禪。前年,老衲出門掛單,自家那所小廟無人照應,不想當年落了百年一遇的豪雪,差點壓塌了屋宇。是世子叫人及時除雪修繕,開春老衲回來之後,纔沒有見到殘垣斷壁。”

宗恪不由嘆息,看樣子酈岷早就發覺慕泗並非尋常和尚,所以才抓緊一切機會拉攏。

“唔,說起來,白家那些刺頭們脾性也怪呢,居然跑到這皇宮裡來收徒兒。真是詭異的癖好啊”慕泗說到這兒,又咂咂嘴,“算了,白家從上到下一窩瘋子,慕家自己也沒生出幾隻好鳥。醜話還是莫說他人吧。乖孩兒,今日老衲罵你們白家的話,不要傳出去。世子爺,這些日承蒙照顧,多謝了,咱們就此別過。”

老和尚是年過古稀的歲數,雖然大宗恪四十歲,但是將皇帝喚作“乖孩兒”,仍舊是匪夷所思、大逆不道的行爲,好在宗恪不在意,只一笑,拱手作別。

慕泗話音未落,只見白影一飄,人卻已經不知去向

宗恪收回目光,他冷笑道:“世子,如今你還有什麼話說?”

阮沅回過神來,她正想拔腿奔到宗恪跟前,卻不料脖頸處一涼。

“別動。”

是酈岷冰冷的聲音,他手中那柄劍,正架在阮沅的脖子上

阮沅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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