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直打哆嗦的可不止安小六這一位, 還有留雲樓裡頭的錢大掌櫃。
錢櫃不過是討好地帶着些許諂媚的笑上前問了一句：“主子，那粥，可還合您的心意？”還沒來得及說下一句, 就被桑楠主子甩袖而去, 冷冷地只丟下一句：“把這幾個月的賬本都呈上來……”
於是, 錢大掌櫃剩下的那後半句話頓在了嘴裡, 笑容僵在脣邊, 愣愣地看着主子如風而去的身影，只覺着自己脆弱的小心肝兒在凜冽的寒風中碎裂成了一瓣一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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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盅粥，他出了小宅沒走幾步便隨手扔在了某個小巷邊。
精美的瓷器碎作了一片一片, 無規則地灑落在牆邊，粘稠的帶着些許佐料的粥也撒了一地, 一些還濺到牆面上, 白花花粘糊糊的還帶着些菜色的綠……
桑楠冷冷地瞥一眼, 眉頭輕蹙起來，心下升起莫名的煩躁：真是難看……
看小六與含笑那般親密無間的溫馨的模樣, 似乎，成了吧？
他心頭輕飄飄地這樣想着，思緒繞在腦袋裡繞了無數圈，還是揮散不去。於是，莫名地有些煩躁, 只是有些煩躁而已……
至於在煩躁些什麼, 似乎哪裡又有些什麼不對的, 卻是不想再深思。
沉沉地嘆了一口氣, 斂神推開了書房的門。
門內立了個女子, 穿着淺綠色的斗篷，那斗篷做工精緻, 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
那女子聽見聲響轉過身來，向着桑楠巧顏一笑，嬌俏的小臉在斗篷鬆鬆軟軟的絨毛邊邊兒的映襯下顯得格外的嬌嫩可人，只聽她柔聲道：“桑大哥……別來無恙……”
桑楠楞了一下，面上疏遠的寒意未來得及斂去，便帶着驚訝的語氣脫口而出：“雲兒？”
若是平日裡，房內有其他人的存在，他定是在十步之外就能夠感覺得到的，不過今日……
他沉下眼，她不該在這裡……
她該在京城的太子府裡頭的，該是十六婢女簇擁着，由她的夫君他的大哥帶着寵溺的笑挽着手，漫步在那繁華宮殿的某座精緻的花園裡或是小湖邊，捻一片奼紫嫣紅的嬌嫩花瓣於脣畔輕吟一首小詩，再或是倚着貴妃榻半眯着眼睛曬着太陽……
總之，不該如此孤身一人現身在此——他這個前任八皇子、現任留雲樓老闆，桑楠的書房內。
心裡的煩躁更甚了些許，桑楠有些惱自己方纔脫口而出的那句“雲兒”，低眉斂了斂神，攏袖作了個輯：“嫂子……”
然後聲音沉了沉，繼續道：“您，不該在這兒……”音調帶着薄涼的飄遠。
來人正是新冊封的太子妃——柳雲。
柳雲略顯纖弱的身子似乎怔了一怔，脣邊扯起一絲苦笑，用極輕的聲音回他：“你果然……還是怨我的……”
她的聲音也有些悵然的輕飄，眸中顧盼流轉，掩不住的情意和哀緒……
只是……她現在已經身爲太子妃……
太子林慕，便是她的夫君，很是寵她，以爲她前些日子裡的悶悶不樂是因爲思鄉過甚，這次便是特意陪同她一道御駕回杭州柳府省親的，誰道沿途的官吏個個使勁地巴結，難免有些耽誤行程。
他見她不喜歡這些個酒筵之類的熱鬧，便差了身邊大半的侍衛和婢女陪同她先行一步，道是沿途看看風景散散心也好……
有夫如此，本該心滿意足，安分守己地做好這個太子妃便好的。
可她偏偏還是鬼使神差地繞道了揚州，又鬼使神差地遣了心腹做自己的替身爲自己頂着，然後偷偷來了留雲樓。
留雲樓……她從來都知道桑楠的心思，若是當初……
或許，他纔會是站在她身邊的那個夫……
終究，不過是她自己害怕歲月的荏苒，怕自己，拖不起……
留雲……畢竟還是留不住……
桑楠淡淡地看向窗外的景色，不語。
柳雲輕嘆了口氣，也將目光轉向桑楠看着的院內的一顆大樹上，神色有些迷離：“時光荏苒，命運弄人……我們……終究是……你喚我一聲嫂子，也是應該……”
說着，又輕輕長嘆了一聲，然後竟掩口輕笑了起來，長長的衣袖下掩住了脣邊一片澀然，袖邊精緻地勾勒出朵朵祥雲，無一不在昭示着這衣服主人的身份之顯貴，也映襯得她嬌俏的小臉上無端地多出了些華貴雍容來。
門外忽然傳來了清脆的敲門聲。
桑楠輕擰了擰眉，問：“什麼事？”
“主子，”是小春的聲音，有些咋咋呼呼的，“錢掌櫃問那個賬本的事兒……”小姑娘將調調拖得老長。
這纔想起來方纔自己讓錢掌櫃將這幾個月的賬本都呈上來的話，微微恍了一恍神思，道：“讓他今日先整理出來吧，明日我再看……”
門外隱約能夠聽到兩個人的低低地噓氣聲，想必還有旁的人在聽牆根兒，聽到桑楠這麼說，都送了一口氣，只聽得小春忙應了聲“是”，兩人的腳步便漸漸地遠去了，似乎還伴隨着壓抑着的小聲的歡呼……
桑楠的脣角不由自主地淺淺勾動了一下，都是些被小六給帶得肆無忌憚的孩子……
柳雲眸中的明亮黯淡了下來，斗篷下的肩膀微微地顫動，袖下，玉指緊緊扣入了掌心，掐出一道一道如月牙般的粉紅印跡，她微抿了抿脣，似是掙扎了一小會兒，才猶豫着開口：“阿楠……”
每一次有事情要請他幫忙時，她纔會喊他“阿楠”。
柳雲知道，留雲樓裡頭的那個安小六，也這般喊他……
“有什麼事，就說吧……”桑楠果然是最瞭解她的，“只要我能辦到的，一定盡力……”
柳雲心裡滲出些許暖意，開口道：“其實，這次來找你，的確是有一些事情想要請你幫忙，並且，這個忙只有你能幫我……”
桑楠點頭示意她繼續說。
“你知道含笑這個孩子，雖然經常在外頭胡鬧，可畢竟也沒做過什麼太過出格的事兒……我們家也就他這麼一個男丁，娘又早逝，爹爹疼他疼得沒法兒說，再念及他年紀尚小，自然也就隨他去了……”
“可含笑今年都二十了，後院領回來的女子倒是不少，倒是也有些個家室不錯的，可就是一個都沒入了他小祖宗的法眼，正式拜個堂的。如今他都年方二十了，卻是一個正妻都沒有立，不光爹爹，我這個做姐姐的都爲他着急……”
“可前些日子，爹爹忽然來信說，含笑讓他準備一份厚重的聘禮……”
“其實這本該是件大喜事的，誰知道我派人打聽下來，他要下聘的姑娘，竟是你樓裡的安小六安姑娘……”
柳雲頓了頓，見桑楠面無波瀾，才繼續道：“我並不是說安姑娘不好……只是……”
“只是安姑娘並不合適，於含笑來說不合適，於柳家來說也不合適。”
“於含笑來說，許是他見慣了俊男美女，所以纔會覺得安姑娘與衆不同，我瞭解他的性子，他現如今，動的不過是顆玩心，而不是情。安姑娘嫁了過去，與柳府後院還有別院那許多個姑娘必然是處不到一塊兒去的，即便是含笑對她興趣不減，她也少不了須得受些委屈……若有一日含笑失了興趣，那便更加是……”
“再者，柳家雖是商賈之家，本不該注重太多門第之類的。可柳家卻不是其他普通的小商小販，現今更加又是皇親國戚的身份。安姑娘個性天然，不受世俗所拘束，天真可愛爛漫。可傳到他人的耳朵裡卻是身世不明，整日拋頭露面，言行舉止多有偏頗，難當柳家將來主母之位……”
“安姑娘一直待在這留雲樓裡，沒有見過大戶人家裡的爭權奪勢，表面上和和氣氣背地裡暗箭傷人的各種勾心鬥角，那些個流言蜚語還算是輕的，若是不會保護自己，便該找個更強的依靠來保護自己，可含笑那個定不下心的性子，怎麼可能一直保護着她，弄不好，到最後她連性命都可能不明不白地搭進去……”
“所以，安姑娘與含笑……並不合適……”
柳雲擡起頭來，眸中隱隱有淚光閃爍，深深地看向窗旁立着的氣質清冷飄逸的男子：所以，我纔會嫁給你的大哥……你明白麼……
桑楠眼神一黯，偏過頭，玉手輕輕撫上窗欄，摩挲着：“是麼……那你想要我怎麼幫你？”
“其實……”柳雲低眉輕聲道，“安姑娘喜歡的人……應該是阿楠你……”
桑楠怔了一怔，面上依舊是平淡無波：“是麼……”
“我知道阿楠你與安姑娘必然是清白如水的，不過安姑娘畢竟是女孩子，對你這樣的男子日久生情，也是難免……我雖與她接觸不多，但女人的眼神是瞞不住感情的……我看得出來，她是喜歡你的……”
“那你想我怎麼幫你？”
柳雲袖下的手再次握緊，擡起頭來平靜地道：“我想你收她做偏房……”
“什麼？！”桑楠的眸光瞬間寒意似箭地射向一旁坐着的女子，女子卻是倔強而驕傲地昂着頭直直地回望他。
“我想你收她做偏房。”柳雲再次平靜地道，身體卻已然微微發顫。
桑楠定定地看着她，半晌不語。
柳雲也不再言語，只是固執地回望入他的眼。含笑是什麼性子，他們倆都知道，凡是自己喜歡的東西，不弄到手是不會停歇的，即便是鬧個天翻地覆也不會罷休。而對女人，他卻一向眼光挑剔，且有潔癖。凡是別人動過的，他便不會願意再染指。
所以，要讓含笑放開安小六這個新鮮東西，只有讓安小六先一步嫁作他人婦，而要讓安小六甘心情願地嫁給別人，這個別人，只有桑楠一個人選。
便是她現在心裡萬般不甘，也只能讓桑楠先娶了安小六再說。因爲她決不能讓安小六入了她柳府的門……
半晌，桑楠終於低低地開口：“好……我答應你……”
一瞬間，柳雲不知道是該欣喜還是該哀愁，欣喜他爲了她才答應違心娶別的女人，雖然只是做個偏房；哀愁他的身後終於有了一個身心皆屬於他的女子，而那個女子卻不是她。
聲音有些抑制不住地發顫：“謝謝……”
“先別謝，”桑楠的聲音冷漠而又疏遠，“我只答應娶她，可她願不願嫁，卻不是我說了算的……”
“好……”柳雲心中一股澀然，你願意娶，她怎麼會不願意嫁？
忽然，桑楠眉頭蹙起，猛地看向門外的方向：“外面有人！”是高手，但不是自己人。
柳雲也楞了一下，然後，門被打開。
門外跪着八個黑衣男子，腰帶上右側都齊齊地繡着一朵烏紅祥雲，桑楠和柳雲心中凜然：是太子府的標記。
這八人，是太子十八黑衣衛中的其中八名。
“少夫人安好，”爲首的那個擡起頭來，揚起一張娃娃臉，笑眯眯地道，“少爺已在揚州城外的別莊安頓好了一切，特派我等來接少夫人回去……免得，在外頭遭了什麼意外……”
柳雲攏了攏身上的披風站起身來，淡淡地掃了他們一眼，姿態傲然：“那就走吧……”
向前走了兩步，忽然又迴轉過身來，向桑楠粲然一笑：“桑老闆可千萬別忘了答應我的事兒……”
桑楠怔了一下，道：“自然。”
語調淡淡的，聽不出半點的情緒。
遠遠地看她在黑衣衛中間嬌小的身影，轉角，看不見了。然後，轉身回屋……
揚州城外皇家別院。
林慕將妻子攔進懷裡緊緊擁住，低低地道：“我以爲，你落跑了……”聲音有些嘶啞。
柳雲不語，只是安靜地窩進他的懷裡。
“答應我，以後，別再去見他……”不然，我會忍不住……生氣……然後……想殺人……腦海裡映出那個侍女一身是血的模樣，膽敢假扮成她的模樣，該殺！
“好……”柳雲柔聲道，回攔住他的身子，“我答應你……”
“他……答應幫你做什麼事了？”林慕不甘心地問，“他能做的，我也能做，而且比他做得好……”
柳雲脣邊泛起些許笑意：“我有個妹妹愛慕他，我便請他收了我那妹妹……這忙，你也能幫？”
“那……還是找他幫忙的好……”林慕喃喃道，接着便不再說話，只是脣邊隱約綻開了笑花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