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上牆無梯,鐵獸封門,攻城受阻,韃靼武士們擠在牆下一籌莫展。遠處狄軍大陣,十萬將士一片喧譁。
速柯羅一把將銀盔摔在地上,連連跺腳大叫:“豈有此理!豈有此理!佔盡優勢竟然無法進攻……這,這他娘打得什麼爛仗?”
阿赤兒和陳霖華相顧無語。被寄以厚望的車輪連戰之法,竟被奇技淫巧之術化解,他們一時也很難接受。
陳霖華眺望戰場,虎軍萬人隊仍在試圖攻擊寨門。吆喝聲中,包鐵撞木狠狠衝擊鐵刀車,巨大的聲響便是五百步外也能聽得清清楚楚,攻擊效果也能看得清清楚楚,收效甚微,幾乎無效。
寨牆後方再次升騰起烏雲般的箭支,進攻部隊進退維谷,只能在空曠的戰場上用盾牌硬頂箭簇,死傷慘重。
他無奈地嘆了口氣道:“督帥,撤兵吧,無法破解機關,寨牆攻不上去,寨門又被堵死了,這仗……沒法打。”
阿赤兒尤不死心,久久不肯下令。忽然陣上奔回一隊士兵,他們擡回了塞勒坤的屍體。衆將頓時大驚失色。
多少年了,自從逐寇軍消亡,大狄帝國再沒有萬夫長陣亡的記錄。破此金身者,不是別人,還是逐寇軍。
這絕不是個好兆頭。詛咒!夢魘!剋星!類似的詞語在知情者的腦海裡橫衝直撞,他們只覺頭暈目眩。
阿赤兒最後看了一眼麾下大將,左眼黑洞洞的血窟窿,右眼怒目圓睜,每個人都覺得他像是在凝視着自己,彷彿無聲地訴說着亡者的憤恨與不甘。
死不瞑目啊!
“督帥!請讓末將出戰,我要爲塞勒坤兄弟報仇雪恨!”阿格納眼睛血紅,渾身肌肉繃緊,骨骼噼啪作響。
一聲長嘆,阿赤兒擺了擺手,手放下時將塞勒坤的右眼抹上,自己也合上了雙眼,“傳令,撤兵。”
※※※
清風寨,傷兵營。
“越戈,沒大礙吧?”劉楓大咧咧坐在吳越戈的牀頭,和藹可親地拍他肩膀,手掌有意無意地落在綁帶上。
“沒……沒事……死不了……”劉楓手上加力,他齜牙咧嘴地補充道:“主公!你再不停手,我可就真死了!”
劉楓哈哈笑道:“讓你不老實!傷兵都撤走了,就數你不聽話!抗命不尊,該當何罪?”
吳越戈絲毫不懼,嬉皮笑臉地道:“俺這條命都是主公的,主公說咋地就咋地。”他忽然露出狡黠的笑容,衝邊上努努嘴:“可是主公啊,你可不能厚此薄彼呀,那幾位不也沒走麼?”
鄰牀躺着孔雲霍彪兄弟倆,還有馬嘯東、牛鐵心、呂小滿、蔣武傑等人,這幾個劉家屯、盤蛇崗的老部下,如今都已是各營的中高層軍官,尤其是馬嘯東,已經升任忠義營副營主,薛晉鵬走後,剩下的忠義營由他統領。
衆人聞言一起瞪眼,“咱們是輕傷!你這混球命都快沒了,怎能相比?”
“可咱身板壯吶!”吳越戈腆着臉笑道:“有種你們跟俺比比胸口碎大石!”
“切!”衆人砸他一堆白眼兒。
連日曆經惡戰,衆將多半帶傷,唯獨劉楓雙層明光鎧厚重異常,除非近箭疾射,尋常遠箭根本破不得甲,縱然射中無不彈飛跌落。因此,他在槍叢箭雨中縱橫來去,竟是安然無恙。
劉楓轉過頭,看向邊上一名身穿“護”字號衣的年輕姑娘,板着臉問:“那麼你呢?爲何不走?”
姑娘很緊張,額頭浮起細密的汗珠,俊俏的小臉蛋漲得通紅:“奴家……奴家要留下來……照顧……吳營主……”
帳內響起一片吸氣聲,無數各式各樣不正經的目光拋向吳越戈。
吳越戈是何等人?臉皮之厚堪比劉楓的雙層明光鎧。面對捉狹的目光,他反而愈發得意,一臉欠揍地叫囂:“羨慕吧!嫉妒吧!眼紅吧!像俺老吳這麼優秀的爺們……哎呦!”
劉楓無法忍受,輕輕一指戳斷了他的自吹自擂,衆人紛紛鬨笑起來。
“大帥!您輕着點兒啊!”那姑娘不樂意了,氣呼呼的抗議起來。那緊張的模樣,彷彿吳越戈是個一碰就碎的瓷娃娃,衆人笑得愈發歡了。
吳越戈早年喪妻,樣貌又是奇醜,至今未能續絃,四旬年紀尚無子嗣。換了從前,那綁也得綁一個進房,可主公是個啥脾氣大夥兒都清楚,在精神和肉體上傷害女性都是紅巾大帥的禁忌,強搶民女這種行爲,那是百分之百要掉腦袋的,這一拖就拖到了今天。
如今能有個知冷知熱的姑娘願意與他過日子,大夥兒打心底裡替他高興。於是你一言我一語的開起玩笑來,老吳是來者不拒的,奇的是那位名叫陸易巧的姑娘,她紅着臉咬着牙,居然也挺住嘍。衆人頓時刮目相看。
瞧這架勢,感情是姑娘家倒追吳越戈這老男人。常言道:青菜蘿蔔各有所愛,這句話看來是有道理的。
笑過之後,劉楓嚴肅地道:“陸姑娘,劉某多謝你照顧老吳,可你確實不能留下,跟着下一批傷兵回去吧。”
陸易巧絲毫不買賬,她嘟起小嘴尤要反駁。
這時,吳越戈憨笑勸道:“丫頭,回去吧,在家等着俺!俺娶你!”
老吳一句話比主公管用,女孩居然羞喜溫順地點了頭。劉楓頗爲尷尬,訕訕笑了,衆人更是鬨堂大笑起來。
……
離開傷兵營,劉楓收斂了笑容。大雨依然在下,喬方武爲他撐起一把油紙傘,卻被他拒絕。
方纔閒聊玩笑時的歡暢漸漸被雨水沖淡,他的心頭又壓上了重重的石塊。
仗打得並不如意,阿赤兒比預料中要難對付得多。在這個時候,他需要雨水冷卻一下浮躁的心。
原本,劉楓暗忖對方一軍兩帥,事事異心,久必生變,乃是犯了兵家的大忌。他呢,少不得要從中下手,來個裡外開花,一棍子打死眼前這對兒攔路的虎狼,而後再從容面對兩軍後援。
可不知怎的,今日陣上,虎狼二軍卻能一體同心,並肩而戰,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二力相合,強強聯手,竟是無懈可擊,無法實現各個擊破的預定目標,加之強援在後,不日將至,劉楓在戰略上已然陷入了極端被動。
這些都是他始料不及的。此外,戰術層面上的進展也不盡如人意。
今日一戰,自身傷亡三千餘,滅敵兩萬餘,戰果十分理想。可他並不滿意。因爲,此戰他已然底牌盡出,所有秘密武器全部曝光,時間卻只過了六天。出牌進度比預計提前了許多,相對的,之後的壓力也將成倍增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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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兵三年來,劉楓第一次產生了這種感覺:不堪重負。
現在能指望的,唯有狄軍晚些想出風火輪的破解之法。哪怕多爭取半天也是好的。
邊走邊想,忽見趙健柏過來請示:“主公!那千餘韃子俘虜如何處置?”
劉楓頭也不回,自顧自地走,淡然說道:“剝去衣甲,剩下的舅舅看着辦,你知道該怎麼做。”
趙健柏眸中冷光一凜,咬牙道:“請主公放心,屬下明白!”
他轉身欲走,劉楓卻停步回頭,叫道:“慢着!”
趙健柏鬆了口氣,心中大感安慰:主公終是心軟了。他微笑着問:“主公還有吩咐?”
劉楓嗯了一聲,問道:“清風寨目前有多少礦奴?”
趙健柏一愣,下意識答道:“不到兩千吧……”他忽然明悟,失聲叫道:“主公!他們大部分都是綠營兵啊!”
劉楓不語沉思,似乎聽見,又似乎什麼都沒聽見,半晌之後,他搖頭嘆道:“都送走吧……”
趙健柏孤立雨中,一句“主公三思”在嘴邊翻來滾去,終究未能出口。他目送劉楓緩步遁入雨簾,轉眼不見蹤影。冰涼的雨水淌入衣領,冷冷劃過胸膛,寒氣侵骨,直透進心底裡,他不由得機伶伶打個冷戰。
不久,淒厲的哀嚎劃破夜的寧靜,鮮活的生命在冰冷的雨水中迴歸原始的血肉,嗆鼻的血腥氣撲面而來,即使如瀑的大雨也無法掩蓋。
鬼哭狼號的伴奏下,劉楓在血雨腥風中獨步,身子搖擺恍惚,彷彿隨時都會跌倒似的,可偏偏一直在前進。淋溼的髮絲緊貼臉頰,遮蔽了平靜的雙眸,看不到一絲憐憫。沒有血色的嘴脣微微蠕動,似在說話,卻又無聲,唯有湊過耳朵才能聽清他喃喃的話語:“慈不掌兵……慈不掌兵……慈不掌兵……”
他很清楚,綠營礦奴裡有很多被強拉壯丁的普通百姓,也知道若是他願意敞開懷抱,不少人會棄暗投明,投入他的麾下……可惜,他沒有時間鑑別了,任何的一絲隱患都必須第一時間徹底排除,哪怕是錯殺一萬。
劉楓忽然想起從前看過的那些小說,大家同爲穿越者,他們卻是那樣的遊刃有餘,在爭奪天下的百忙之中,還有閒暇關心古代人道主義和慈善事業,甚至可以在爾虞我詐、你死我活中,憑感情、憑良知、憑意願做事,真是太奢侈了。
他眼紅了。可是,現實如此殘酷,有很多很多事情,不能以個人感情和意願爲依據,更不能以良知爲準繩,比如……戰爭。
戰爭不需要良知,不需要憐憫,也不存在無辜者。誰也沒有資格去憐憫、去同情、去開恩。今天的勝利者,或許就是明天的亡靈。這就是戰爭,狗日的戰爭……足以讓人拋開最後的一絲仁慈和廉恥。
不知過了多久,雨夜恢復了寧靜。劉楓也停住了腳步。
這場大雨,劉楓死了一次,從雨幕中走出來的,已是另一個人。——在不久的將來,被人稱爲魔王和暴君的另一個人。
他呆立良久,回首凝望南方,入眼之處漆黑一片。他一扯嘴角,笑容滿是苦澀,“周兄,靠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