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見吳承宣欲言又止,劉楓放慢馬速,幾乎與他並轡,笑道:“不妥?你儘管直言,我自認還是從善如流的。”
“是!殿下!”吳承宣抱拳回話,卻不着痕跡地一帶繮繩,又落後了半個馬身,這才說道:“一來這些政策乃是下臣腦中所想,實行起來定然會有諸多困難,是需要因時、因地、因人而異的,比如我這龍川縣緊貼東江,疏渠、水利、通商這三者是合而爲一的,而毗鄰的中宿縣卻並不臨江,這法子便用不上了。”
“二來別的縣令也各有創舉,若是行文明發,他們或許就會一門心思的遵此辦理,照本宣科,按圖索驥,事倍功半不說,原本該有的好點子指不定就沒了。”
“三來……下臣在學院中的成績確實不怎麼好,如今投了殿下的眼緣而大出風頭,怕是同窗們心中不服,難免暗存芥蒂,虛應其事,便是再好的政策,執行起來,也未必會有力呢……”
劉楓眼睛一眯,“那你的意思是?”
吳承宣狡黠一笑,“此文可託名喬方書喬院長,以學院論文的制式刊登邸報,殿下批覆之後,謄寫轉發諸縣,殿下,您看呢?”
劉楓撫掌大笑,“好你個吳承宣!鬼精靈得很!看似讓功於恩師,實則推責於旁人,你小子真該去軍略院!”
吳承宣俊臉微紅,說道:“殿下謬讚,下臣愧不敢當……”
見他厚着臉皮順杆往上爬,劉楓不由一愣,接着就和衆親兵一起笑了起來。
龍川縣城小,兩人一路信馬笑談,轉眼便已來到了縣衙。前方一片百丈見方的大廣場,聚集了不下數萬人,有的穿着綠營號衣,有的則是尋常百姓服色。人羣紛紛攘攘,不時發出一陣陣的歡呼聲。
兩人臉上的笑容漸漸淡去。只聽有人喊道:“驗明東柳街託顏氏首級一顆,名下東柳街房產一處,店鋪兩家,城東良田七十五畝,賜予託顏氏佃戶田阿發。其妻女十一人,除漢妾七人釋放爲民,餘者盡歸田阿發爲奴。”
一個萬分激動的聲音喊道:“謝大人!謝霸王殿下!”人羣再次歡呼起來,中間夾雜着女人尖銳的哭嚎聲。
這時,又有一隊綠營經過,後面拉着一串兒綁縛着的年輕女人,哭哭啼啼,跌跌撞撞地往前走。這些女人裙衫凌亂,披頭散髮,麪灰若死,了無生氣。看裝束穿着,都是韃靼貴族家的妻妾或者女兒,昨日還是人上人,如今卻像貨物一樣被人牽去發賞。
劉楓轉過臉來,細看吳承宣神情,只見他雙眉微皺,似有不忍,彷彿不經意地問道:“《殺奪令》,你怎麼看?”
吳承宣心中一凜,心知這一問可大可小,他自然不敢怠慢,斟酌着道:“回殿下,此令……甚好!”
劉楓目不轉睛地盯着他,追問:“好在哪裡?”
吳承宣知道不好好回答,這一關是過不去的,不由嘆了口氣,說道:“此令看似殘忍,實則棄小名而就大仁,殿下,您用心良苦,置萬世罵名於不顧,您……受委屈了!”
他說着也把目光擡起,與劉楓坦然對視,說道:“今天下亂起,四方殺伐,死者不計其數,可縱觀各路義軍,雖各有建樹,可唯有我嶺南道攻勢最猛,進展最快,傷亡卻又最少,究其本源,就是這不足百字的《殺奪令》。軍中傳言,此令乃是武參贊所出,可下臣斗膽,妄猜此令卻是殿下的意思,而且……眼下還只是個開始!”
“哦?那接下來呢?”劉楓又眯起了眼睛,流溢出的目光卻異常銳利。
吳承宣嚥了口唾沫,壯了壯膽氣,聲音卻壓得更低了,“韃靼人身高體壯,精於弓馬,確實要比漢人更善戰,可殿下是瞅準了他們最大的弱點,人口!試想一下,我軍在嶺南道大肆屠戮韃靼,從而捷報頻傳,一路凱歌,各路義軍豈不爭相效仿?這一殺,不僅殺出了漢人的威風,也在無形中大量削弱了韃靼族的人口,更重要的是,韃靼人爲了報復,只怕會對中原的漢人祭出屠刀,這一來一往,民心可就殺回來啦!”
吳承宣越說越激動,已是雙目赤紅,咬牙切齒,說道:“左右都是死,何不拼個魚死網破?到了那個時候,韃靼族區區五百萬的人口,根本禁不起咱們二十倍漢人的消耗,只怕數年之後,就會力不從心了。這種拼法,雙方固然是死傷慘重,只怕真有千萬人頭落地。可往遠裡看,自古以來,又有哪一次改朝換代不是死這麼多人?不錯,漢人會死很多人,很多很多人,可韃靼死的將是……全部!所以臣下才說,此計……甚好!”
聽過吳承宣的一番話,劉楓笑了。不是因爲此計甚好,而是因爲另一個原因,更深層次的原因。
吳承宣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政略院學員的普遍思想,他能看透這一層,說明學員的思想觀念已經在根本上受到了劉楓的影響。
事實上,政略院不學儒家思想,也不學法家或者墨家,哪家都不學,但又哪家都學,原因出在課程設置上——百家雜學只是一門不計分的選修課!
劉楓要的是務實型的管理人才,而不是文章做得好的老夫子。區區三寨百姓又需要投入多少精力管理呢?劉楓每天帶着喬方書熬到子時,爲的就是編寫軍略院和政略院的教材。他要從教育的源頭灌輸一些先進的理念,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實事求是。無論是打仗還是治國,他要求學員們從客觀上看待問題,而不是書本上,要學會把問題看遠看透。
從吳承宣的一番話裡,他知道了自己在教育上的成功。這些年輕的官吏們,他們不再像當世人那樣迂腐,他們會自己動腦筋。這就夠了!
民似鐵,官如爐,可鍛農具,亦可鍛兇器。九殿下要的,是一柄鋥亮鋒利的大殺器!
說回到此計本身,劉楓企圖滅亡五百萬衆的韃靼族,看似狂妄而殘忍。事實上呢?縱觀歷史,這樣的政策其實不乏先例。
後世提及清軍入關時的殘暴,往往會舉“揚州十日”、“嘉定三屠”,可很少有人瞭解,早在清軍入關之初,遼東地區生活着三百多萬漢人,滿族人爲了鞏固關外的統治,永除後顧之憂,在數年間將這三百萬人有計劃、分批次地屠殺殆盡。這一輝煌事蹟被慣於篡改歷史的滿清政權幾乎刪減乾淨,可在第三方朝鮮史料《李朝實錄》,以及極度崇尚滿清統治者的意大利傳教士衛匡國所著《韃靼戰記》中皆有提及,縱然在人數上可能有所誇大,可此事確是有史可考的。相比之下,揚州和嘉定又算得了什麼呢?
五百萬人多嗎?須知中國五千年曆史,每一次改朝換代或者大規模戰亂,死亡人數都是二次世界大戰全球死亡總和的兩倍、甚至三倍。以明朝中後期爲例,官方統計7000萬人口,考慮到土地兼併造成大量黑戶存在,實際人口數字遠大於此數。可到了所謂的康乾盛世,賦役改革施行了攤丁入畝,不再需要瞞報人口的情況下,官方統計的全國人口不到2000萬。這是真正的生靈塗炭,十室九空。
劉楓的策略,預期以全國十分之一的人口損失度過戰亂,不是大仁又是什麼呢?殺人安人,殺之可也!
“南海郡守非你莫屬!”劉楓扔下這句話,滾鞍下馬,率親兵大步邁入縣衙,丟下那吳縣令一臉驚喜無措。 wWW _Tтká n _¢ 〇
龍川縣是個中等縣,縣衙的規制也屬中等偏上,由正堂、二堂、三堂及所屬的東西班房、六科房和東西廂房以及監獄、廚院、知縣宅、後花園等數十個單元組成,共有百多間房屋。
此刻,縣衙大門早已洞開,兩扇朱漆銅釘的門板碎裂開來,歪倒兩旁,門上佈滿燒焦的痕跡和箭簇的釘創。門口一雙石獅子血跡斑駁,遍染猩紅。可見昨夜一戰,起義的綠營兵強攻縣衙時的慘烈。
劉楓大步生風,穿過前院,直奔正堂。黑狼領着三名綠營將領門前相侯,龍川縣倖存的漢族大小縣吏署僚、本地名流士紳也全都恭候在堂下。
劉楓一露面,這些人呼啦啦跪了下去,齊聲唱道:“參見殿下!”
劉楓目光一掃,除了三個綠營武將,剩下二十來人有老有少,穿着華貴,卻是清一色的胖子。這也難怪,眼下這年景,看一眼人的體型,就能分出個富貴貧賤三六九等。富的縮不了,窮的泡不開啊。
此刻有外人初次謁見,劉楓便擺上了九殿下的派頭,只待胖子們全了禮,他才施施然地道了聲:“免禮。”這兩個字被他說得風輕雲淡,可想想縣衙外的屍山血海,瞧瞧他臉上扭曲暗紅的三寸長疤,那再普通的兩個字也是一字萬鈞的。
“謝殿下!”衆人再叩首,恭敬起身,肅立兩旁。劉楓自中間從容而過,徑往正堂而去。自有親兵趕上一步,爲他居中擺好了一張縣令老爺的鏤空雕花太師椅,用袖子急急擦拭了一番。
劉楓卻沒有坐,他自己從邊上提起了另一張紅木交椅,略偏了尺許,擺在了太師椅左側,大咧咧坐了上去。
這張紅木椅子又高大又敦實,怕是足有三百來斤重,眼看着被他單手提溜起來,舉重若輕,似乎毫不費勁,放下時像是放一張紙一樣,絲毫沒有響動,堂下幾個生面孔不由面面相覷,暗自咋舌,那腦袋又垂低了三分。可他們更奇怪爲何九殿下不就正座,難道還有比他更尊貴的人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