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濤炎對那門館心有好感,見那青年不經通報推門就進,心說你爲我通報,又不收好處,我堂堂青蓮教主,是非分明,也不能叫你失了職。於是笑着伸出手一攔,“這位公子,門館兒小哥正進去通報,勞駕稍後片刻。”
那青年一愣,上下打量自己。洪濤炎也在打量他。見他一身薄挺緊湊的狼皮勁裝,蹬一雙鋥亮的牛皮長靴,看去渾身上下乾淨利落,一點不落俗。再細看他容貌,五官倒也周正,古銅色的面孔微見兩撇淡淡的八字絨須,嘴角微微翹起,掛着一抹自信從容的笑意,只是右頰上一道四寸長疤十分突兀,讓人頓覺此人不平凡的經歷。
青年笑問:“哦?這位先生是?”
洪濤炎見他儀貌不俗,不敢小覷,客氣答道:“在下也是訪客,門館小哥正是爲我通報,這小夥子端正的很,送他金子也不收,斗膽攔住大駕,正是不想他因我之故失職受罰,請公子千萬體諒。”
“好說好說。”那青年站住了腳。這個人自然就是劉楓,後面跟的則是紅鸞。可惜,洪濤炎沒把他婆娘帶來,否則就能認出眼前這位就是千方百計想要求見的楚王殿下。當真是有眼不識泰山了。
聽說治下風氣改善,連門館都不收賄賂,劉楓心情大好,笑謂紅鸞道:“想不到才一個多月,就有這成效,看來若梅乾得不錯。”
“那也虧得……”紅鸞看了一眼洪濤炎,“虧得咱大王決心大,手不軟,報一個殺一個,聽說一個月悔罪期,上旬沒動靜,瞧見了小武大人的手段,下旬收上來的贓款有這個數呢!”她張開白生生的小手,擺一個“五”字。
“五百萬錢?這麼多?!”劉楓吃了一驚。
紅鸞笑容一僵,有些尷尬地收回小手,搓着衣角低聲說:“是……是五千萬錢……”
“五……五千萬!”劉楓一個踉蹌,險些絆倒在臺階上,以手加額,仰天慘叫:“天吶,那不是無官不貪了?難道我楚國真是金玉其表,敗絮其中?”
“那倒不至於。”紅鸞是御用秘書、保鏢、女僕、情人多職一身,國事、家事、私事,房事,可謂事事過問,她微笑着勸解楚王:“咱們楚國眼下的吏治,八個字——高官清廉,末吏貪腐,官兒越大越清,越小反倒越貪,乃是千古罕有的特例!千貫以上的鉅貪全是八品下的,縣令郡守一級的主官,大多隻是安家落戶時挪了些小錢,最多的也不超過二十貫,悔罪令一下,大多借錢還上了,也都寫了請罪摺子。”
“不是全部!——別忘了揭陽縣張連鍾!”劉楓眼中火花一閃,咬着牙恨恨地罵:“這個畜生不如的東西!我親手批過他卷子,一手字寫得好,文章更好,瞧着挺聰明的人,哪知竟是個利令智昏的蠢材,如此胡作非爲,手伸油鍋裡撈錢,臉面性命都不要了!”
紅鸞登時黯然,柔聲勸道:“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出仕的學員官兒那麼多,些許利慾薰心之輩總是有的。張連鍾私收人頭稅,不是已被小武大人請了王命旗,當場從堂上拖到衙門口,當着百姓們的面兒凌遲處死嗎?想來也算給全國一個警示。——奴婢聽說,四方巡查司一案成名,當地老百姓把小武大人叫做‘女青天’呢!不過朝廷裡彈劾也厲害,說她‘擅動國器,越權專斷,處刑過重,妄作威福’呢。”
“還有這事?”劉楓一驚,他還沒看到這些奏本,疑道:“殺個縣令,至於這般叫真?”
紅鸞肅然點頭:“擱在前朝縣令不過芝麻綠豆,可楚國縣令的軍政實權相當於地方大員!——這差別可大了。旨意上說得分明:‘查實後交付有司嚴加審讞’,她自作主張處了凌遲,也確有說不過之處。”
“大員好啊!——朝廷重臣也難逃國法王綱,要的就是這個!”劉楓苦笑着嘆了口氣:“武若梅就是這性子,你也不看她爹是個什麼德性。話說回來,她這麼做沒錯!四方巡查司孤懸六部之外,獨立辦差,不受刑部管轄,自然有權自行稽查,雖然尋常巡察使沒有定罪處刑之權,可是遇上這等專差專辦的欽定大案,如果真有必要,武若梅本人確實有請王命旗的特權——她可是欽差啊!——對了,你怎麼看?”
紅鸞眼往上瞟,想了想說:“這事兒,我覺得妥當。——妄起科徵中飽私囊,說破天去也是死罪,左右是殺,殺豬殺尾巴卻各有各的殺法,小武大人這番鬧騰,這大的動靜,還不全國傳開了去?——您信不信,有了成例,往後還有這等贓官墨吏,百姓們就敢進京告御狀!”
劉楓哈哈大笑,連聲稱讚:“好好!慮得深,想得細,說到點子上了!”
洪濤炎站在邊上,越聽越心驚,連丫鬟都對朝局說得頭頭是道,而且這丫頭步輕身穩,竟有一身上乘武功,想必還是個貼身護衛,能用得這般人才,這位公子到底什麼來頭?腦海裡急急回想,奈何楚國多的是青年高官,猜來猜去斷不準是哪個,小心翼翼地問:“敢問公子是……”
劉楓這纔想起他在邊上,哈哈一笑:“我呀,我是路過了來蹭飯的!”他沒說謊,確實是微服私訪走到這兒,忽然肚子餓了就想來蹭飯,羅夫人張鳳清不光飛刀厲害,廚藝也是很了得的。
洪濤炎心裡咯噔一下,蹭飯蹭到統領府來,那定是極品大員,直呼正二品的武若梅名諱,可不得一品了麼!在京的少年男性一品高官……他剛說什麼來着?……刑部,刑部!對!只有他——刑部尚書喬方書!難怪了,學員裡出個貪官他如此痛心疾首,他是政略院的院長嘛!沒錯!就是他!——好呀!正好託他引見楚王!
想到這裡,認錯人的洪濤炎滿面堆笑,“公子還沒用飯?那敢情好!相請不如偶遇!——在下做個東道如何?聽聞公子關心國家大事,這份憂國憂民之心實在讓人敬佩!在下初來楚國,沿途正有些民風民情想要絮叨絮叨,公子莫要嫌棄纔好!——來來來,咱們促膝而坐,煮酒慢聊,豈不美哉?”
紅鸞看了他一眼,悄悄提醒:“小心,是個高手!”
劉楓本也不想去,可一聽他有“民風民情”要說,心想自己跑出來微服私訪可不就是聽這個的嗎?高手?老子算不算高手?再說了,一個高手徘徊在羅三叔門前,難道是想投軍博個前程?我提前見一見倒也沒壞處……這稍一猶豫,便被洪濤炎不由分說地拖去了全城最貴最好的酒樓——醉仙樓。
不一會兒,羅府的門館出來,一瞧人影沒有,撓着頭納悶道:“奇怪,人呢?——算了,反正統領爺吩咐了,大王有令誰都不準見他,自己走了倒好,剩得我打發了……”一瞥眼望見街角的一道背影,“好像是……大王!?”頓時驚出一身冷汗,拔腳就往府內狂奔,“不好啦!大王……大王被拐走啦!”。
※※※
廣信城的王宮內,天青閣靜若無人。
綺蘭哼哼着在牀榻上翻了個身,咂了咂嘴眼也不睜地繼續睡。此刻早已日上三竿,初冬的暖陽灑了滿牀,可她絲毫沒有起牀的意思。
這對一名業精技強的女刺客來說,絕對是不可思議的事。可是,綺蘭不得不承認,她有些喜歡這個任務了——扮演一個地位尊貴卻又毫無心計的呆頭蘿莉。每天的任務只有三件事——吃、玩、睡。
吃的是王宮裡最好的珍饈美食——即便是蝗災肆虐王宮倡儉那會兒,楚王本人都餓着肚子一天啃兩個饅頭,卻惟獨沒有削減她的份額。
桌上散着一堆麻將牌沒收,這是楚王專門爲她設計的一種遊戲,十分有趣又耐玩,讓人入迷,更讓人上癮,每天都有許多人會來陪她打牌,馨夫人、姜美人、紫美人……有時小羅將軍和一些大臣將領的夫人們也會來,幾個女人嘻嘻哈哈一玩就到半夜,經常害的楚王獨守空房,孤枕難眠……
這不,昨晚和幾位夫人玩到三更,楚王殿下親自上門捉人,一手一隻全都提溜回去,他板着臉表情臭臭的,好笑死了。
綺蘭知道,天下人都以爲自己已被魔王貶爲奴隸,受盡凌辱。可事實上,她是自由的,王宮裡想去哪去哪,想出宮也行,不過得換身衣服,每次小羅將軍都會帶着鸞衛陪着自己,半年來廣信城好玩的地方被她玩了個遍,龍山溶洞、斑石、千層峰等附近的名勝風光也都看了個遍。
楚王,確實是個好哥哥。雖然有些……有些不正經。他酷愛戲弄小女孩兒,尤其是自己和年齡最小的紫菀,總是把她逗到哭,然後再哄到笑,害的自己也不得不陪着又哭又笑,甚至有時……是真的笑了。
綺蘭初時大感驚怖,須知多年的地獄訓練早已把她磨得冷酷無情再無喜怒,怎麼會有開懷一笑的時候呢?她想破頭也想不明白,到後來,她不再想了,她悲哀的發現,自己習慣了,有哭,有笑,像一個正常的女孩。
她只能一遍遍地告訴自己,不要怕,這是入戲了,爲了融入環境,麻痹敵人,更好地扮演真綺蘭的角色,她纔不得不放鬆了神經,去過那普通女孩墮落而腐朽的美好生活。
這一切,都是爲了任務!——對!爲了任務!
有了完美的藉口,綺蘭愈發墮落而腐朽了。最令她心滿意足的是,終於可以肆無忌憚地做她最愛做的事了——睡覺。怪叫着一頭栽進鬆軟的枕頭裡,抱着香噴噴又軟綿綿的被子一覺睡到天光大亮,再也不用早起練功,也不用當值守夜,更不用上躥下跳地暗中保護那個任性的真公主……
這就是天堂吧?一定是天堂吧!——至少,在命令到來之前,這裡就是天堂!
漸漸的,必死之志悄悄磨滅,一股僥倖慢慢升起,忽有一天,她突發感慨,這是一次多麼美妙的任務啊!如果……如果再久一些,多好?……哪怕再多一天,也是好的!
滿室陽光閃過一道陰影,綺蘭貓咪般慵懶祥和的睡容猛然一緊,眼睛倏然睜開,下一刻她閃電般飛身躍起,落在兩丈外,手握一柄尖刺,全神戒備——“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