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楓裝作不在意地瞥了沙克珊一眼。端起茶杯慢啜淺飲,手指輕轉茶杯慢條斯理地說道:“沙帥說得不錯,消息明日就到,今日讓貴國使臣稍歇一宿,明日再談也是一樣。——我,爲何要與你交易!?”
沙克珊笑得有恃無恐:“陛下明旨,要談只在今日,今日談不攏,天一亮,黎相就要回京復旨了。”
“哼!這算什麼?”劉楓勃然變色,重重頓下茶杯,“停戰和談,事關軍國社稷,哪兒有一天就談成的!?如此條件簡直聞所未聞!——這就是貴國的誠意?”劉楓大怒,對方擺明了要打時間差,就欺負自己消息慢。
“殿下息怒!”沙克珊神凝氣端,渾若無事,輕輕搖頭道:“這次和談,我國是誠意十足的,開出的條件,我可以稍作透露——割土讓城!”最後四個字,字字千鈞。
劉楓心內劇震,目光如刀直視過去。如果沒有與沙克珊的這次談話,這憑這四個字,劉楓的確很可能上當。
“時間上苛刻,可條件上卻足夠讓您滿意。——陛下是真心想要停戰,可又怕殿下知道了訊息,貪心求戰,這纔出此下策,務求在一天內完成談判。”
“說,你的問題,你的心願。”劉楓一旦做出決定,那就再不猶豫。大狄情願割地,他必須知道發生了什麼。
“謝殿下成全!”沙克珊笑了,那是一種陰謀得逞時纔有的狡黠笑容。
看看劉楓正襟危坐認真傾聽,沙克珊也不再故意做作,收斂笑容道:“我的問題很簡單。——您的天雷地火,能否隨意使用!?” шωш ★Tтkan ★¢ O
“能!”
“請試給我看!”
“不行!一旦施放,威及數裡,你想引起貴國使臣的誤會麼?”
“那好,請您用先王的名義發誓,您能隨心所欲地使用這種神奇的力量。”
沙克珊一臉認真,劉楓毫不懷疑,若是拒絕,就等於取消交易,那就再沒有任何迴旋的餘地。
“好!天地鬼神在上,劉楓在此起誓,準備充分之後,必能在戰場上大規模使用天雷地火。若有半句虛言,天地不佑,鬼神共伐,先王不安於九泉。”
沙克珊明顯鬆一口氣,緊接着,一股異樣的潮紅涌上臉頰,那是混合了興奮、激動、期待等等的複雜情緒。
“我的願望……”
沙克珊顫抖着站了起來,慢慢走到劉楓面前,忽然雙膝跪下,竟以五體投地的大禮拜了下去:“獸神在上,沙克珊願率全族,歸附楚國!”
劉楓幾乎以爲自己聽錯了。手握重兵,坐鎮一方的堂堂大督帥,竟要叛國投敵?——他瘋了嗎?
對於劉楓的懷疑,沙克珊顯然早已料到,他從懷裡摸出一支卷軸,雙手託着遞上去道:“殿下請看。”
劉楓接過了,展開一看。這是一道聖旨,內容很長足有千餘字,可絕大部分的內容卻被人用黑墨塗抹掉了,顯然,這就是沙克珊用做交易籌碼的所謂“秘密”。
聖旨留下的字句寫道:“嚴令沙克珊、喀爾吉所部,不惜一切代價攻克即墨,生擒楚逆匪酋,縱無法速勝,亦必困其於城內,萬不可縱敵外逃。如若失機誤國,罪不在輕,削藩鎖拿之旨將至矣,朕即欲保全,奈國法何,奈軍法何?!”
劉楓眉頭一跳,“你抗旨了!?”
抗旨和違旨,一字之差,天差地遠。沙克珊在即墨城下打了敗仗,其實不要緊,最多隻是個“無法速勝”,可他接到旨意後竟然主動後撤,而且一撤就讓出了整個青州,那可是標標準準的抗旨!死罪難逃!
面對劉楓凝視的目光,沙克珊不待他出言就坦然站起,輕揮長袖,彈去衣袍上沾着的一丁點兒灰塵,“不錯!我確實是抗旨。而且遠不止如此,鷹軍大督帥喀爾吉,包括他的心腹,都已被我軟禁。整個臨淄城和城內的十七萬人馬,只聽我一人號令。——就連遠道而來的黎相,眼下也在我控制之中。只要您一句話,他們都是您的。”
他目光一閃,見劉楓故作鎮定卻也難掩目光中的那一抹異色,不禁呵呵笑了起來:“我記得漢人有個說法,入夥要納投名狀,這就是我的投名狀!您如果不接納我,一個月內,我就會被朝廷剿滅,全家身死,九族盡誅。——殿下,您該相信我的誠意了吧。”
劉楓左右瞧瞧,樂了。他彷彿重新認識了這個人。太瘋狂了!韃靼貴族裡怎麼會有這樣的瘋子?
“背棄母族,帶領本藩軍民投靠敵國——你,需要一個足夠的理由。”
“理由很簡單。——我被您打敗了,手上的力量已不足以守住青州,朝廷求和心切,也不會派軍復奪青州,沒了青州,我這個青州熊軍大督帥,還有什麼意思?我們柯穆兒部落在整個韃靼族內還有什麼地位?——殿下,海天皇帝奉行胡漢一家,皇權至上,大力削弱我們藩鎮部族的力量,無視我們的傳統,剝奪我們的特權。這些,您都是知道的。應該不難理解,對我們來說,海天,既是皇帝,也是敵人。”
劉楓不以爲然,哂笑道:“那你以爲,到了楚國,我就會給你們力量,讓你們保持傳統,甚至是特權!?”
“當然不,尊敬的楚王殿下。”沙克珊謙卑而優雅地欠了欠身,“這些已經失去的東西,我們不會再奢求。我們想要的,只是最基本的獨立生存權。——與鎮守幽州的喀爾吉不同,失去了青州,我本人自然難逃一死。根據傳統,柯穆兒部落也會被皇帝以失地辱國的罪名摘除尊號,族人會被徹底分拆,像戰利品一樣歸入各大族。我相信自己的判斷,他是一定會這麼幹的。身爲第十一代族長,我不能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爲了保住部族,我願意賭上一切!”
瞧見劉楓不置可否,目光卻在不停地閃動。沙克珊決定乘熱打鐵,掏出最後的底牌。
“不瞞殿下,有這樣想法的大督帥不止我一個,您以爲,喀爾吉是那麼好抓的麼?他是故意被我軟禁的,無論成敗,他是大督帥,自然有的是辦法平安回去。我成了,今後他也多條路。我敗了,責任全我一個人背。就這麼簡單。其實,他也好,朵里爾也罷,哦,還有夜於羅和洛薩哈,這幾個老傢伙早就對朝廷心存不滿。我,只是第一個被逼急了罷了。他們之所以聽從朝廷的調遣與楚國對戰,還不是爲了保住各自的地盤?仗再輸下去,他們的地盤全都要沒,您看他們反是不反。”
聰明人的交流,可以省去很多問題。沙克珊沒有喋喋不休地強調一位大督帥舉族叛逃對楚國的巨大利益。而是從事情背後的合理性和可行性出發,不斷用言語消除劉楓的疑慮。
最後,纔來這麼一句:“殿下,您看呢?”
“我相信你的誠意。”
劉楓一句話,沙克珊喜動顏色,正要行禮稱謝,不料劉楓話鋒一轉:“可是,楚國不允許任何割據勢力存在!——無論是青蓮教洪濤炎,還是永勝軍孟大牛,就算是忠勇軍江夢嵐,又或者我的姐姐劉彤,從加入楚國起,他們就已不再是稱霸一方的軍閥豪雄,而是楚國的一名將軍。在適當的時候,我會命令他們交出權力和地盤,納入中央直轄。作爲補償,他們會得到除自主權之外的東西,比如強大楚軍的指揮權。”
“當然,功勳和貢獻不同,我給予的信任與待遇也不同,江夢嵐會在交出地方政權後保留山越自治的權力,孟大牛獨立領兵自成一軍,成爲楚國東境的鎮邊大將,洪濤炎就要差點了,他只能在軍、政、教三者擇其一,他自己的意思,還是幹老本行,做我火德星君的代言人……”
沙克珊臉色漸漸難看起來,劉楓裝作不見,似乎不勝慨嘆地說道:“其實,至始至終我都未曾逼迫過他們,是來自敵人的壓力,逼着他們親近楚國、靠攏楚國、並最終加入楚國,成爲逐寇軍的一員。知道我的秘訣麼?呵呵——無論在任何時候,我永遠比他們的敵人更仁慈、更寬容——也更強大!當然,這種強大不是地盤大小,兵力多寡,而是更直接更本質的東西——勝利!跟隨我,將得到勝利!相比被奪走一切,我給與的要多很多,他們,只是在簡單的權衡後做出了正確的選擇。”
咀嚼劉楓這番話,一句一句聽,簡單易懂,但串到一處琢磨,竟覺別有深意奧妙難測。沙克珊隱有所悟,卻又覺得沒有真正明白。不知不覺間,額頭上已冒出了一層細密汗珠。可他是個天分極高城府又格外深的人,耐着性子聽下去,他覺得劉楓真正想要說的話,就要來了。
果然,劉楓的聲音再次響起,“對於你,沙帥……”似乎坐得太久有些不適,劉楓隨意地調整了一下坐姿,聲音一揚:“我欣賞你的勇氣,爲了族人不惜一切,敢與魔王討價還價!呵呵呵……你,是個合格的族長!——現在,你面臨同樣的抉擇。我這裡只有一條路,你可以保留部族軍隊,但族民必須內遷腹地,與漢民雜居生活,也就是說,你只是軍隊指揮,不再是族長!新的族長,還是柯穆兒人,但要由我挑選。——至於你們的習俗,我只有一個要求……”
劉楓的目光彷彿不經意地從沙克珊的左耳掠過,一枚碩大的黃金耳環沉甸甸地墜在那裡。
“耳朵上多扎一個耳洞,作爲臣服楚國的標記。——這是爲你們好,逐寇軍計算軍功的方法,你是知道的。——沙帥,你有一盞茶的時間考慮,記住,對於所有單耳洞的韃靼人……我,永遠是魔王!”
沙克珊沉默了。英俊的臉上肌肉不斷扭曲,略帶疲倦的眼眸閃過猶豫與彷徨,像古井裡驟然砸進一顆石子,漣漪陣陣,漸漸趨於平靜,歸於一片死寂。
不知過了多久,他擡起雙手,摸上耳環。他的動作很慢,但絲毫不滯,目光像釘在劉楓身上,無波無移。
“咔!”
耳環掰開,微移分毫,用力扣下,血花綻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