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以力破敵,我們足以進取天下了!”
沙克珊長篇大論,指點籌算鑿鑿有據,至此鏗鏹收煞,真個擲地有聲。他的這一番話,最後的一聲斷喝,都彷彿具有某種魔力,大殿內一時靜下來,彼此對視,讀着對方眼裡寫滿的震驚,不少逐寇老將都紅了眼眶。——多少年了,他們望天伏地,期星盼月,等的就是這句話!
雖然,這兩場戰爭的勝負如今已是天下皆知,可大狄還有多少隱藏的實力?還有多少未出的底牌?這些,他們全都不知道,甚至不敢妄加猜測。現在,身爲前青州大督帥、狄庭一品武臣的沙克珊明明白白告訴衆人:大狄沒有底牌,他已是沒牙的老虎、落地的鳳凰,你們隨時可以踩上一腳!
還有比他更有說服力的人麼?還有比這更激動人心的喜訊嗎?
電閃雷鳴間,一連串的疑問被答案串聯起來,突如其來的驚喜如同一道閃電掠過腦海,強大竟就如此簡單!
先王啊,您在天之靈,聽到了麼?——我們終於比仇人強大!旦夕之間,我們就能出兵放馬,掃平六合,用刀、用劍、用仇人滾燙的鮮血,爲您洗刷敗亡的恥辱與仇恨!我們會用這一雙手將您的旗幟插上長安的城頭,用生命護衛您高貴的血脈入主這神州大地!只要——您的兒子,他輕輕一點頭。
可是,楚王沒有點頭。他垂下了眼簾,手指靈活地敲擊着扶手。大殿中一片沉默,沒人敢出聲干擾他思考。
良久,他才輕輕地問:“那60萬部族聯軍,你瞭解多少?”
“回殿下,微臣知道!”
眼見沙克珊奏對自如,如此人前風光,朵里爾心裡打破了苦味瓶,心說楚王你愛聽道理,我朵里爾也會說!因此不待沙克珊開口,他已搶先說道:“殿下,各位大人,所謂部族聯軍,其實就是不入流的小部族聯合在一起。”
想起沙克珊風輕雲淡言敗言降的風采,他也想效仿一把,大聲道:“二十年前,韃虜詭害先王,竊據國器,稱帝神州,當時共有八大部族入關瓜分中原,分別就是後來的察合津和七獸軍,除此之外,還有上百個小部落,他們不被允許進入中原的花花世界,而是在大族的威脅下,成了留守關外爲朝廷放牛牧馬的一羣牧人。”
朵里爾環顧上下左右,包括楚王在內,每一個人都在認真地聽他說話,心裡大爲得意,登時文思如尿崩,“這些小部落爲求自保,也爲了向朝廷挾取更多的權益,他們組成了部族聯軍,初時,聯軍的實力還很弱小,而關內諸侯早已被中原錦繡河山迷住了雙眼,包括韃酋海天在內,竟是誰也沒心思干涉他們,以至養虎爲患,放任了他們做大做強,等到驚醒時,他們的整體實力已不亞於任何一個大族,朝廷也只能順勢承認他們的地位,將關外的龍興之地分封給他們自治。之前海蘭坤的鐵浮屠之所以鎮守涼州,就是爲了遏制他們入關的咽喉!”
這些故事,已是韃靼族內部的隱情秘聞,若非朵里爾是老資格的大督帥,就是普通的大貴族都是不知道的。在座的也全都第一次聽說,不由更加全神貫注。
“毫無疑問,他們憎恨朝廷,憎恨海天,相應的,皇帝和朝廷也忌憚他們的強大與狂妄,若不出我所料……”朵里爾故作高深地一笑,十二分的醜陋,“兩場大敗,朝廷必定封鎖了消息!否則的話,要是讓這幫蠻子知道了,朝廷竟已虛弱至斯,不用我們出手,60萬鐵騎就已先打進關來啦,海天的人頭我們只怕是割不到嘍!呵呵……哈哈……哇哈哈哈……”
朵里爾放肆地大笑起來,沒有人跟着他笑,而是一起盯着沙克珊,劉楓冷聲動問:“他說的,是不是真的?”
沙克珊優雅地含胸鞠躬,“回殿下,朵里爾將軍所言,大致如此。”
“混賬!你故意隱瞞要情,詭誘大王冒然出兵,是何居心?”羅三叔大怒,滿心期望卻被扯成過眼雲煙,更有一種被人愚弄的恥辱感,一邊喝問,一邊捲袖管,眼看就要揍他。
“三叔且慢,容他把話講完!”劉楓強忍住衝動,還是喝止了羅三叔的粗暴行爲,心裡卻很不是滋味。
毫無疑問,相比朵里爾,他更青睞沙克珊,不是因爲投降早晚,或者能力高低,而是純粹的人品問題。
他已收到四方巡查司的密報,朵里爾在投降後不久,就把自己的親生女兒給活活逼死了,原因很簡單——這個女兒的丈夫,也就是他的女婿,正是在潼關建功的司隸副督帥速柯羅。朵里爾降楚後聽說,楚王與速柯羅的結義兄弟阿赤兒是死仇,爲了免受牽連,於是他立刻決定在消息傳開前大義滅親痛下殺手……可哪裡知道,他私下裡的異動根本無法躲過武若梅的監控……
對待至親骨肉尚且如此冷心薄情,劉楓又如何指望他所謂一片忠心能夠勝過一張草紙的厚度?有的人說,自古成大事者不計私情,這樣的梟雄人物也是有的。可朵里爾卻不在此列,因爲他此舉既爲不仁,更爲不智。——速柯羅是他女婿,這又能瞞得過誰去?殺了女兒,速柯羅還是她女婿!再說了,行事之前也不打聽打聽,楚王殿下是個什麼性子,白白逼死女兒,非但無法撇清,更是從此失去了上寵。
此心此行,惟一貪婪怯懦的蠢輩爾!
至此,沙克珊憑藉過人的韜略才幹,以及善識時務深知進退的靈活頭腦,已是劉楓心中內定的韃靼頭人,對他寄以厚望,可他今日的言行卻大有包藏禍心之嫌,這不得不讓他生出警惕,更帶了幾分看錯人的失望。
“深感殿下宏德大量!”即便遭受如此嚴厲的指控,沙克珊也沒有失去從容與優雅,他的微笑依然風度翩翩,“朵里爾將軍說得很對,只是漏了一點。”
他回頭看一眼朵里爾,衝他噴火的兇睛微笑,“他們確實憎恨朝廷,卻更加害怕朝廷,試問如此強大的朝廷,都被中原的反抗力量打得四分五裂,他們又有什麼膽量、什麼信心,來挑戰比強大的朝廷更加強大的未知敵人?不錯!即便是在我們這些入關的韃靼人眼裡,他們也是一羣未開化的野狼,兇殘、嗜血、好鬥又貪婪,但是,他們也像野狼一樣謹慎而敏感,面對未知的威脅,他們會試探,會觀望,會膽怯,但絕不會冒然出手!”
說着,沙克珊擡頭望向楚王,“據微臣所知,弘農會戰前,狄庭曾廣發勤王令,其中就有發往部族聯軍的,要求他們跟隨涼親王入關勤王,並且承諾他們大片的自治領地,其中就包括微臣的青州和朵里爾將軍的荊州。可是結果呢?呵呵呵……一兵一卒也沒有動!他們在害怕!害怕能夠對朝廷構成威脅的可怕敵人!——殿下,您若信得過微臣,微臣願爲您出使關外,遊說部族聯軍歸順楚國!”
“嗡”地一聲,滿殿譁然如市。包括朵里爾在內,人人心中陡然一亮,這才知道沙克珊打得好算盤。——如果他真能勸得60萬鐵騎倒戈歸附,北伐戰爭已是十拿九穩,而他沙克珊,也必將成爲這場戰爭中最大的功臣!
這個人,好不簡單!
劉楓聽了也不禁驚然動容,“你有幾成把握?”
“九成九!”沙克珊毫不謙虛,“剩下一分不在微臣,只看天意若何!”
“九成九?”喬方書懷疑地望過去,聲音不響,卻很嚴厲:“莫非,你也要以割地爲酬?”
“非也!微臣只需一件寶物。”沙克珊轉過身,望闕而拜,“請大王賜予微臣三枚天雷地火!”
劉楓未及表態,朵里爾卻跳起來,“大王,有此寶物,微臣也敢去!”
在衆人驚疑地目光中,他洋洋得意:“大王,各位大人,這裡頭有緣故!——還得從二十年前說起。那時,韃靼南侵受挫,被先王逐寇軍打得大敗,就連最強的鐵浮屠都被擊敗,海天本人也身受重傷。可他不甘心認輸,一邊養傷,一邊籌劃再次南侵。此時,各大族有很多反對的聲音,因爲巫師的卜算,長生天一直在警示我們,‘天罰’即將降臨,我們不可能佔據中原,否則非但無法強盛,甚至還有滅族之憂!”
“這件事,只有各個部落的頭人知道,當時,微臣已是達索部落的新任的頭人,就在現場,是親眼所見,是海天在部族會議時突下辣手,連殺十一個頭人,這才強壓下的。——沙克珊將軍當時才十七歲,還在放羊!——若能向部族聯軍的頭人們展示天雷地火的神奇威力,他們一定會相信,大王您,就是長生天預示的‘天罰’!他們哪裡還敢抗拒天威呢?——請大王派微臣出使關外!”
殿內哦地一聲,隨即重新陷入寂靜。面對突如其來的勝利捷徑,衆臣驚喜忘言,劉楓更是激動地站了起來,眼看就要脫口一個“好”字。
忽然,他看見文官隊列裡的武破虜,似乎在向他暗示什麼。雖然他的臉太腫,一片深紫中泛着一團淤青,大大破壞了他一貫高深莫測的整體形象,可卻不妨礙他表達自己的意思——他在搖頭。
如此天賜良機,楚國第一謀主卻持反對意見。——抓住機會,還是聽取諫言?劉楓陷入矛盾。
定定站在原地想了好久,劉楓終於下定了決心。握緊拳頭,深沉有力地挺身低喝:“諸位!”
看到楚王如此鄭重,滿殿文武挺胸擡頭,肅立待命,響亮的應了一聲:“恭聆大王鈞令!”
“本王餓了,退朝!開飯!”
朵里爾:“……”
沙克珊:“……”
滿殿文武:“……”
武破虜,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