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若梅和明月掀簾一入帥帳,入眼處火爐燒得正旺,爐上燉着一甕碩大的陶罐,湯窩兒裡翻花沸騰噗噗響,肉塊、魚片、蘑菇、野菜幫子,翻波滾浪似地轉不停,香氣蒸騰勾人饞涎。兩個光膀男人圍爐而坐,執箸端碗,一口酒一口肉吃得歡。
兩個姑娘站在帳口,只覺一股熱風撲面而來,春寒盡去,反生出幾分燥意。武若梅略微一怔,不禁笑道:“大王好雅興!”
明月卻是格地一笑,一臉誇張地叫起來:“好啊,駙馬爺,公主不在,也跟着撒歡?背地裡叫苦我可聽見了,小心我告黑狀!”
劉楓哈哈大笑,一跳起身甩着空碗起鬨:“告,告!不告不是好漢!——這傢伙,就這德性!陣上像頭虎,屋裡是條蟲,姐姐怎就看上他了?”
穆文白了明月一眼,小聲埋怨:“哼,有了男人,不要義兄!”,忙取過武服匆匆披上,轉向武若梅訕訕拱手,“院長莫怪,穆文失禮了。”
“穆統領客氣了,請坐!”,武若梅一笑入座,施施然道:“來得急,正有些餓,大王不介意多加一雙筷子吧。——其實見你們這樣,我倒也放心了,看來這天塌不下來!穆統領,敢問一句,青州之失,幾分真幾分假?”
對於武氏夫婦的傳奇事蹟,穆文聞名已久如雷貫耳,卻只在大朝會時見過數面,挨這麼近坐着更是頭一回,不知爲何,被武若梅標誌性的藍眼睛一掃,堂堂副統領竟有些拘束,感覺竟比面對大王時更緊張,不由肅容道:“大王、院長,你們儘管放心,青州敗退,完全是一場騙局。——是喀爾吉和公主殿下共演的一出好戲!”
武若梅看似隨意,其實是全神貫注就聽這句話,此時聞言果如所料,這才真正鬆一口氣,笑道:“原來如此,定是宜城大捷起了作用,喀爾吉這個牆頭草,聞了味道又要順風觀望了!——想必是你們私下裡達成了協議……”
武若梅正一臉從容地說着,瞥眼見明月張大嘴巴吃驚地望着對面,下意識一扭頭,陡見一人站在劉楓跟前,立時住口,藍眸乍現兇光:“你怎麼在這裡!?——來人!殺了她!”
她瞥見的正是綺蘭!
綺蘭早在帳內侍候,只因穿一套軍略院制式戎裝,又背轉了身子侍弄爐火,武若梅只道是個普通女學員,竟沒留意,此刻認出人來,又想到剛纔不防,說出的幾句話竟是字字要命!哪裡還顧得其他,她爲何還活着,又爲何會在這裡,這些全不及細想,開口就要滅口!
一聲令下,帳外文星魁、盼娣、以及明月帶來的鸞衛,武若梅新招募的暗衛,統統涌將進來,一臉兇悍,刀槍並舉只待廝殺,卻不知要殺誰?
綺蘭垂手而立,劉楓無奈搖頭,臉上都是苦笑。
穆文並不認識綺蘭,見武若梅翻臉就要殺人,頓時吃了一驚:“院長這是何意?”
武若梅不及解釋因由,把手一指,叫道:“她是狄戎公主綺蘭!——吾等秘議盡爲所聞,此人不除楚國危矣!——還不動手!?”
“什麼!?”
穆文嚇出一身冷汗,想到自己竟當着敵國公主的面兒,堂堂皇皇地說出了楚國最大的軍事秘密,這還得了?二話不說,回身就去摸刀。
文星魁和盼娣也愣住了,他們哪裡想到自己朝夕相處的同班同學“蘭兒”,竟然會是羈留楚國的大狄公主?一時敵我難分愣在當場,瞪大眼睛說不出話來。旁人哪管那麼多,武院長的命令如此急迫,莫非大王有危險?兵刃一挺就要撲過來!
“住手!——星魁盼娣留下,其餘人退出去!”
劉楓手裡還端着酒碗,眼不擡,聲不響,卻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鸞衛和暗衛在這喝聲中身心皆顫,哪敢造次,就連應聲也不敢,一躬身就退了出去。
武若梅氣得粉面青白,一翻手已摸出短刃,當胸一橫,大腹微挺,冷冰冰的說:“穆統領,大王被迷了心竅。國事攸關,社稷攸關,你我當舍一身榮辱,兵諫君上,爲國除害!”
“正合我意!”
穆文也是個忠心又大膽的,爲了兄弟好,何懼一身剮?鏘然拔刀,應聲而起。
“不要!”
明月、文星魁和盼娣一起慌叫。
突然,一串銀鈴般的笑聲定住了所有人,只聽綺蘭笑道:“殿下您看,二位大人多忠心?寧可事後被您處置,也要手刃人家爲國除害呢。”
“楚國就這兩個愣頭青!”
劉楓說得十分無奈,遞出手上的空碗,綺蘭乖巧地給他斟酒。劉楓這才轉過臉,“聽好了,你們眼前的綺蘭,不是真正的狄戎公主,而是風雨閣雪藏的密諜,這是掉包計,懂麼?——外界所知的綺蘭公主,根本就是假的!”
一聽這話,幾個人都爲之一緩。綺蘭心裡暗暗好笑:殿下就是殿下,忒壞!
自從歸順劉楓,綺蘭其實一直頭疼這個問題,那就是如何名正言順的出現在劉楓身邊!苦思冥想不得其解,不想劉楓一句話就給解決了!
這句話,劉楓說得模棱兩可,其實大有玄機在裡頭!關鍵就在他模糊了一個概念——“掉包”的時間!
在明月聽來,綺蘭從三年前羈留楚國時起,就已經掉包了!文星魁和盼娣也是一般心思,都覺恍然大悟:難怪會送來軍略院受訓,敢情是爲將來打算!武若梅聽了又是另一個想法:原來如此,曾經的假綺蘭收服了,成了大王身邊的“假假綺蘭”!——好啊,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正是大王的風格!只是這忠心上頭……靠得住麼?
一時間,大家都“想明白了”,彼此相顧,擠眼挑眉,皆是一臉瞭然。
只聽劉楓嘆口氣說道:“可惜啊,我國內亂,大戰提前爆發,這顆暗子竟是用不上了!——好叫你們知道,這次內亂我被困孤山,叛軍四面舉火,本是必死之局,絕處逢生,全賴蘭兒捨命相救!——是她獨闖龍潭絕壁,不顧死活把我硬生生背出來的!”他目視綺蘭,露出微笑:“蘭兒是本王的救命恩人,我信得過她!”
只這番話,說得武若梅疑慮盡去。她是深知兩人那點瓜葛,可一來信不過,二來沒法說,因此並不看好。此刻一聽還有這個故事,態度又不一樣了。她深知,生死考驗最能看透一個人的心,死都不怕忠心當是無虞了,眼下又有了這個冠冕堂皇的“說法”,這難死人的破事倒也變得順理成章……
換了婚前的武若梅,當面不語,只怕回頭就要暗殺綺蘭除去隱患,可如今的她,對“情”之一字迷信頗深,她試問自己,如果武破虜要造反,自己是不是跟着造反?答案是——肯定的!
那不就結了?女人麼,還有比愛情更可靠的忠誠嗎?反之亦然!
於是,大楚國最大的諜報頭子毅然決定——裝聾作啞。
綺蘭也被劉楓一句話說得面紅耳熱,心情煮沸般激盪,不由笑得更甜了。——她知道,劉楓是在告訴自己,從今往後,她不再是綺蘭,僅僅是蘭兒!
忽聽劉楓又說:“也罷,既然提起,那正好一併說了。——若梅,風雨閣是師父一生的成就,既已成爲歷史,就讓它隨着師父去吧。往後,細雨隨風彼此獨立,互不干涉,細雨堂還歸你管,至於隨風堂,我就交給蘭兒了。——這是國家完善制度,並非信不過你,今後‘刺’‘探’分離,這是永例!”
武若梅毫不猶豫地應諾:“是!若梅明白!——恭喜蘭兒姑娘,方纔多有得罪,切莫見怪。大王既已令下,今日便隨我回去交接名冊吧。如今剩下的刺客已不足三十人,往後的人員招募、訓練,就由你自行掌控即可。”
饒是綺蘭心硬如鐵,此刻也有些受寵若驚,忙拱手道:“院長說哪裡話?我是您的學生,今後還要勞您……”
武若梅立刻打斷她:“不!從今往後,你我再無師生之誼,細雨隨風也再無瓜葛!——大王苦心,你要明白,你我雖有淵源,如今卻已不宜深交!若梅醜話說在前面,細雨監察內外,隨風堂也在此例!今後你有失當處,我是一定會嚴查嚴糾的!”
這個話說得很不客氣,讓綺蘭有些難堪,但也深受觸動!——武若梅是話裡有話!既點出自己的真實身份,又表明了不予追究的態度和時刻監督的警告,更要緊是點醒自己不要領情,從今往後,細雨隨風非但不再合作,反而要做冤家!——爲的,都是大王的“苦心”!
這是她今天第二次見識武若梅的“忠君之道”,圓滑之處若油,方正之處勝鐵,事事處處都以君國大利爲重,個人聲名利弊竟是在所不計。這不是一句“至公無私”又或“精於揣摩”可以形容的,而是完美介於兩者之間,心術圓滑深諳世事,偏又無私無我無慾無求,這可是身爲人臣的至高境界!
一聲嘆息,肅然起敬。
“好了!人已到齊,先談正事!”
劉楓放下酒碗起身披衣,抹手把腰帶隨意一束,“星魁盼娣,你們把守帳外,警戒十丈!”二將應諾而去。綺蘭已麻利地移走了爐鍋瓦罐,穆文親自搬來一張方桌,鋪上地圖掌上燈。帳內氣氛頓時一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