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孩子天真又飽含堅決的話語,劉楓一句話也沒說,木着臉也無喜怒。小景旋有些害怕,扯了扯衣袖問:“父王……您生氣了?”
“怎麼會?”劉楓燦爛一笑,寵溺地摸了摸孩子的小腦袋,溫言笑道:“小腦袋瓜子,淨瞎想!什麼撿來的?告訴你個秘密,爹爹喜歡你,待你像親生兒子,不,我待你比那兩個混小子更好!——你知道這是爲什麼?”
小景旋一臉緊張地搖頭,張大眼睛,眸子裡映出兩個問號。
劉楓煞有其事地湊到他耳邊說:“因爲爹爹我……也和你一樣,在很小很小的時候,就沒了爹孃,是個孤兒!”
“啊?”小景旋愣住了,這個他可從沒聽說過。——天曉得,又有誰敢背後議論這個?
“所以說,沒什麼大不了的,沒爹沒孃更要自強,纔有今天這成就!——你是男子漢,爹爹把你當兒子,你就要學爹爹的樣兒,有志氣,纔有出息!你是個有良心的好孩子,知道報恩,時時處處想着你娘,這就很好!紅姨教你本分那也是對的,是做人的道理。可有一點你要明白,外頭如何那是兩回事,關上門我們就是一家人,家人面前要講敬、講愛、講真心,不能低聲下氣的。——今後我們說好,沒外人的時候,你就叫我爹爹,如何?”
小景旋漲紅了臉猶豫片刻,一頭扎進劉楓懷裡,低泣中,悶悶地叫了聲:“爹爹!”
“哎!這就對了嘛!”
“殿下——!殿下——!”
一道倩影擠開侍衛疾步過來,劉楓擡眼一看,卻是紅鸞,想到她肩負着溝通內外的職司,忙問:“何事?”
紅鸞跑近了才發現,大王懷裡還有一個小傢伙,看清臉,微微露出詫異,忙收斂了,行禮道:“剛到的消息,察合津派了使臣過來,說有緊要事求見,車隊已在宮外候着了。”
“察合津?”
劉楓目露深思之色。這個時候,大哥派人來做甚麼?拜年麼?不像。緊要事,到底是什麼?
劉楓邊想邊起身,把懷裡的小景旋交給紅鸞,“乖乖跟着你紅姨,爹爹做事去了。”
“是,孩兒恭送父……”劉楓目光一掃,小景旋立刻反應過來,連忙改口道:“爹……爹爹走好,天兒冷,早些回家,孃親……和弟妹們……等您吃飯的。”
雖然只是稱呼上的細微變化,紅鸞如何聽不出來,吃驚地雙手捂住嘴巴。扭頭又對上劉楓深邃嚴厲的目光,瞬間漲紅臉低下頭去不敢作聲。
劉楓不說話,盯着她看了好一會兒,才道:“你是個極聰明的女子,多的話我就不說了,你自己明白。——先帶旋兒回去,我去去就來。”交代完了拔腳就走,沒幾步忽又頓住,“哦,對了,眼下戰事平緩,大局漸穩,我已傳旨廣信,命武破虜把軒兒送回來,這兩天就該到了,你們母子也好過個團圓年。”
“啊,真……真的?這……這太好了!”
紅鸞心跳得厲害,整個人都抖了起來,她已經快一年沒見到兒子了,日日記掛夜夜流淚,現在有了準信兒,終於要團圓了,眼淚一下子就涌了出來。
小景旋從懷裡掏出一塊方方正正的小手帕,“紅姨,三弟就要回來了,您該高興纔是,怎麼哭呢?——給,您擦擦眼淚。”
“哎,真乖。”
紅鸞接過手帕的一瞬間,腦海裡驀然一聲霹靂,滿心歡喜一掃而空。——清早殿下和小姐吵架不歡而散,小姐和鈴兒出宮竟然沒叫上我……殿下讓旋兒改了稱呼,又趕在這個時候把軒兒接回來……這一樁樁一件件,遮着一層紗似的全都透着邪乎,自己被排在局外又被矇在鼓裡,竟是怎麼也看不真切!
紅鸞猛擡起頭,望着劉楓遠去的背影。——天啊,這都怎麼了?我……我這是做了什麼孽啊!
“紅姐姐,你多慮了,不打緊的。”
繞是紅鸞一身功夫,奈何此刻心亂如麻,竟不知何時身邊多了一人,小景旋已打起了招呼:“蘭姨,您好。您好厲害,從那麼高的假山上跳下來,一點事兒都沒有。”
紅鸞閃眼看去,卻是“新來的”姐妹——蘭兒。她正抱起小景旋笑道:“厲害吧,等你長大了,姨姨教你哦。”惹得小傢伙興奮拍手,連連叫好。
這個綺蘭來頭很怪。——先是大狄長公主,後來又說是假的,接着是軍略院學員,眼下又成了隨風堂堂主,更要命的是……她莫名其妙就做了劉楓的女人,成了自己的姐妹。
不過話說回來,宮裡的幾個姐妹,自己和小姐是一幫,馨夫人和小紫菀又是一對兒,自從姜霓裳離家出走,明月落了單,可她背景大的嚇死人,箭無虛發的本領更嚇人,手下一大票鸞衛全在宮裡守着,誰敢去欺負她?江夢嵐就更不用提了,仗着自己身爲統領又有一身功夫,歷來在宮裡橫着走,活脫脫一個採花大盜人民公敵,胡鬧起來,大夥兒能躲就躲,躲不過時一咬牙也就忍了,終歸可憐她帶兵在外聚少離多,一年也見不上幾面,輕易不與她計較。
擺指頭算來,這裡的女人都不簡單,各有各的憑藉,就連最弱小的紫菀都在去年悄悄和羅秀兒拜了姐妹,成了羅氏一門的乾女兒。
有了這塊金子招牌,吳越戈、楊勝飛、王擎蒼乃至李天磊,所有剩下的逐寇老將們全都要賣她這個面子,連帶着和羅冠虎、常朝陽、曾平柱等軍略院出身的年輕將領也搭上了關係,更不用提,六年前臥龍崗大撤退時,羅秀兒曾和武若梅一起出生入死,彼此是過命的交情,只怕連武破虜都要記着這份香火情!
叫一聲姐姐,眨眼間這些全都有了!——你說,這步棋厲害不厲害?
說到底兒,這裡畢竟是宮裡,大家都是大王的女人,今後更是皇家的妃嬪,雖然還沒到鉤心鬥角的地步,可彼此間也維持着某種微妙的平衡。
然後,就多了這個蘭兒!
縱觀上下,就數這個蘭兒根子最淺,人緣也最薄,平日裡神神秘秘不知在忙什麼,也不和其他姐妹走動,大夥兒自然也懶得理她。——比起天真可愛做公主那會兒,完全是兩個人!說到底,大家都有種受騙的感覺,心裡不舒坦。另有一點,綺蘭雖然不是公主,可她終究是個韃靼女人,就算漢化再徹底,還是個異族蠻夷不是?額……江統領可不算,這個……山越是南蠻,南蠻……還是不錯的!
總之!這個蘭兒,她充其量只是殿下帶回來的人肉戰利品!不知使了什麼狐媚手段,騙取了殿下的寵信,還掌握了隨風堂這樣的要害部門,要不是這樣,就憑曾平柱、文星魁、盼娣這幾個軍略院的同班同學照拂着,這點背景宮裡宮外幾無立足之地!
想到這裡不禁奇怪——今兒是怎麼了?神出鬼沒的獨行俠,竟然主動找上我了?
紅鸞收拾下心情,上前招呼道:“是蘭兒妹妹啊。你……你方纔說什麼?”
綺蘭放下小景旋,乖巧一笑:“我說啊,姐姐你大可不必擔心,殿下是想兒子才把軒兒接回來的。放心好了,沒別的意思,也不會冒冒然把軒兒立爲世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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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那就好……啊!”紅鸞一臉驚顫地望着綺蘭,“你……你……”
綺蘭月眉彎彎,天真中竟笑出幾分妖氣,就在耳邊說出石破天驚的一句話:“殿下啊,眼下他誰也不會立!今後呢,立誰都有可能!”
“什麼!?”紅鸞是徹底驚到了,轉念一想,若果真如此,倒也不算太壞,至少眼前自己不用那麼爲難!忙問:“你……你怎麼知道?”
綺蘭當然不會說是自己的部下在武若梅房頂盯梢時偷聽到的,眉梢一挑,隨口吹道:“山人自有妙計!——來,我慢慢跟你說。”
紅鸞像着了魔似的,牽着小景旋的手,迷迷糊糊就跟着綺蘭去了。
此刻,皇宮正殿內,響起一聲驚鴻:“下臣婆伊洛,拜見大王!”
如今的察合津已是楚國的附屬國,婆伊洛又是楚王的老熟人,這個五體投地的大禮行來絲毫不帶臉紅的。
擡起頭來,婆伊洛掛了一臉媚笑:“數月不見,大王神威日盛,更加地英武不凡了。”
劉楓對這個無恥的傢伙也是知之甚深,早已見怪不怪了,笑道:“嗯,你也氣色不錯。如何?鄂爾蘭的傷,不礙事吧?”
——在滅亡大華的戰爭中,鄂爾蘭親冒矢石身先士卒,進而肩頭中了一支流矢,受了不輕的傷。聞訊後,劉楓不禁感嘆,爲了取信自己,大哥真敢下血本吶!大手一揮,當場派了嶺南名醫趙凱,帶了最好的療傷聖藥,持節趕赴益州前線,代替楚王本人探望這位報效宗主血染徵袍的屬國藩王,一方褒獎盛讚,一方感激涕零……上演了一出“君臣際遇,恩結義連”的感人場面。
聽見劉楓時刻不忘鄂爾蘭的傷情,婆伊洛立刻換上了一臉感動,顫聲道:“大王日理萬機,如此百忙之中,還在記掛我家察汗的傷情,這……這也太讓……大王放心!察汗受傷雖重,可有大王這番心意,定會銘感五內,只怕三五日就能康復過來。大王恩情天高地厚,下臣替察汗,叩謝大王恩典!”砰砰砰地又磕起頭來。
聽到這裡,劉楓不禁露出微笑。什麼受傷雖重,什麼三五日康復,腦海裡浮現出趙凱回來後說過的話來:“躺牀上包得跟糉子似的,嚇我一跳,拆開一看,嗨,才擦破點油皮!”
——大哥,其實也是個很有趣的人。
“行了行了,說正事兒!”劉楓忍着笑擺了擺手,“大過年的跋涉而來,鄂爾蘭有什麼要緊事兒說?”
婆伊洛臉色又變了,不過這一回,卻是一臉的嚴肅、認真、鄭重其事,一個扎猛子磕下頭,“回大王的話,下臣只是沿途嚮導,察汗也只是牽線引見,真正的使臣,還在宮外等候!”
劉楓一驚,“是誰?”
婆伊洛擡起頭,“大狄國,關外部族聯盟,盟主巴爾默的長子,掇裡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