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盡冬來,臘盡春回。日子一天天過去,如今已是興統一十五年的夏天。五更時分,東方射來第一縷微光,照耀在上京明德門的城樓上,兩個浮雕篆字閃閃發光:長安。
這座古老的城市註定是不平凡的。大華故都,大狄皇城,天下唯一一座名字與城牌不符的城市。
長安,瀚海沉鉤般的兩個字。大狄開國元年元月歲旦,興統皇帝海天親口頒下諭旨,定都長安,改名上京。城名雖改,可他卻保留了城樓上的“長安”二字,以及斜插其上的一支金箭。
這支箭,是興統皇帝,當年的海天大汗本人,在率軍入關,兵臨城下時,親手射上去的。象徵着改朝換代,入主中原的決心與意志。天地可鑑,他確實做到了。
十五年過去了,當年的那支鵰翎狼牙箭早已腐朽不見,如今城樓上的這支箭,是依照原形用黃金重鑄的。皇帝明旨:讓它永遠釘在長安二字中央。擡頭可見,爲的,卻是讓天下萬民不敢擡頭。
城外官道,隊隊狄騎踏塵而來,鮮衣怒馬,堅甲利刀,甚是剽健。大旗迎風獵獵,各色兇禽猛獸張牙舞爪,直欲飛騰撲出,讓人莫敢逼視。
官道兩側豎着幾棟小樓,客店、酒樓、車馬行,數店連號,都是這幾年新崛起的大商戶柳家的產業。
此刻,客棧裡早起的人們,顧不得可口的麪點湯包,一個個兒的,撅臀扒窗,向外張望,有細心的人數着,一夜之間,已經過了三路人馬,算上昨天來的,大狄分駐七州的大督帥就要全員到齊了。
車駕絕塵遠去,人們面面相覷。幾個外地途經的客商更是渾身發抖,心中驚恐萬分:這是要幹甚麼呀?
一個綢衣裹身的癡肥客商,腳下打着擺子,牙齒咬得格格響。半晌,他揮手賞了伴當一個嘴巴子,叫道:“你傻啦?愣着幹啥呀?還不趕緊地收拾車馬!”
伴當捂着臉哆嗦,“是是是……小人這就服侍老爺進城……”話沒說完,又吃一嘴巴子,登時打得暈頭轉向。
客商瞪眼道:“進城?你要害死老爺我麼?”他心有餘悸地望向遠處的塵囂,喃喃自語:“這兵荒馬亂的,天曉得城裡出了啥亂子,不成,得回去,這趟買賣不做了,性命要緊!”
“是是是……”伴當抱頭而去,卻被門檻絆個筋斗,哎呦一聲,連滾帶爬地去了。
忽聞一聲冷笑,客商回頭看去,卻是店裡的茶博士,雖是須眉皓白,弓腰曲背,手裡卻提了老大一隻銅壺,手不抖,氣不喘,背手傾壺,三尺長的壺嘴裡衝出一箭滾水,呼嚕嚕斟滿一隻蓋碗,茶滿即止,滴水不濺。
見者無不喝彩,點茶的書生鼓掌讚道:“老爺子,好本事!”
領座一個壯漢,腳邊擱了一捆柴,見此一幕,揚聲讚道:“好一招烏龍擺尾,沒數十年寒暑斷無這等火候,老爺子,這一手可是川中一絕吶,您老是益州人吧?”
茶博士笑了笑,說道:“離鄉北上快二十年啦……”
客商一聽,想起他出聲冷笑,連忙問道:“老爺子,您自本朝開國便落戶於此,定是見多識廣的,昨夜那一路路人馬,您老可瞧出啥端倪了麼?”
有此一問,客人們停箸止杯,一起望來。
老頭擱了茶壺,目中精光一閃而沒,說道:“不是老漢說嘴,我這雙老眼可瞧過了無數的陣仗,遠的不說,就說當今聖上他老人家,年年木蘭秋狩,哪次不得打我這兒經過?昨晚算得了甚麼?不過是慣例外藩述職罷了,趕着今年聖上立了新皇后,各路大督帥齊至,聲勢自然大了些,不妨事兒,不妨事兒的!”
衆人哦地吁了口氣。客商大喜,說道:“哦?述職?不是打仗?這倒不忙走了,好好好!天下太平就好……”
忽聞有人冷笑:“天下太平?哼哼……”衆人尋聲望去,卻是角落一箇中年乞丐,攥着店裡施捨的半張大餅,正惡狠狠地啃着。
有好事的笑問:“呦!這不是王乞兒麼?整日裡走街串巷的,那也是見多識廣了,有何高見呀?”
王乞兒嘴啃大餅,含含糊糊地道:“益州復國軍,幽州無顏軍,青州永勝軍,徐州青蓮教,荊州義山軍,揚州忠勇軍……天下太平?……哼哼!”
他連珠價地報出天下六大起義軍,衆人無不變臉變色,心道:這乞兒倒有幾分見識,膽子卻未免太大了些。
朝廷嚴令,民間不得妄議,提及義軍也必須得稱“復國賊,無顏賊”,尊稱義軍者,斬!此處乃是京師重地,天子腳下,這乞兒如此肆無忌憚,衆人皆是驚愕。
茶博士眼不開,頭不轉,不溫不火地說道:“老弟,甚麼軍啊教的,都是些賊寇罷了,成得了甚麼氣候?”
王乞兒冷哼一聲,悶頭吃餅,不再言語。
此刻天已大亮,忽聞官道上又馳來一隊人馬,白盔白甲白鞍白馬,連身上的斗篷和頂戴羽纓都是白色的,如一條玉蟒雪龍般滾滾而來。當頭一隊仗馬騎兵,簇擁一杆九旄大纛,昂首挺胸,神情桀驁,好不神氣。
“九……九旄大纛!”飲茶的書生大驚失色,直抖出半杯茶來,訝然道:“難道是聖上的御林軍麼?不對啊,雍州龍軍衣甲是金黃色的……”
猶自猜着,王乞兒冷冷道:“那是察合津汗國的使臣!出喪似地,真他孃的晦氣!”
衆人倒吸一口涼氣,看向他的目光都不同了。茶博士眯着眼,不住打量依牆坐地的壯年乞丐,他嘴角蘊笑,心中不知想些什麼。
察合津汗國,名義上是大狄的一部分,實際上卻是國中之國,這是路人皆知之事。老汗王在時尚且安分,可自他五年前病死,新汗王烏良哈即位,第一件事不是向宗國請封,反將二十一個兄弟盡數處死,用行動告訴興統皇帝:就我了,你愛封不封!並從此絕使止貢,分庭抗禮,形同兩國。更有傳言,老汗王也是被他毒殺的。
興統皇帝乃是開國之君,又豈是可欺之輩?當場便要出兵征討,奈何新朝初建,國本不穩,又遇連年大荒,民生凋零,致使義軍四起。兩樁大事擺在眼前:討賊平叛和開鑿運河,察合津汗國之亂,暫時是顧不上了。
可是沒有人懷疑,一旦興統皇帝騰出手來,絕不會放過察合津汗國,更不會饒過烏良哈。
斷交五年,突然遣使來朝,還豎着九旄大纛,又有甚麼變故了麼?莫不是宣戰?
客商愣了半晌,突然一跺腳,甩手給了自己一嘴巴,罵罵咧咧地飛步出門,大叫:“三兒!車馬備妥了麼?買賣不做了,咱回青州去,這就走……”
客人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嗡地一聲一鬨而散。轉眼之間,店裡就剩下茶博士和王乞兒。
兩人對視許久,忽然同時笑了起來。
王乞兒冷笑道:“老爺子,方纔我話一出口,衆人皆驚,唯獨您老面不改色,您是認識這旗號的,對不對?韃子入川是十三年前的事兒,您老離開家鄉二十年了,卻識得益州白衣軍旗號,不簡單吶。”
老人笑得和藹,擡手請他入內堂,拍開壁角暗閣,取出厚厚一疊素紙,伸手一遞說道:“給你瞧些好玩事物”。
王乞兒接過一看,竟是朝廷邸報邊報,再看日期,還是當月最新的。朝中軍政決策,君臣答對,人事變更,藩鎮虛實,兵馬動向,乃至邊關外事,朝野逸趣,坊間傳聞,竟是包羅萬象,應有盡有。
這些大多是朝廷機密,如何能夠搞到的?更何況如此及時完整,又豈是尋常情報可比?簡直不可思議!
王乞兒聳然動容,呆立良久,嘆道:“了不得!難怪老爺子如此耳聰目明,卻不知是哪路義軍的英雄當面?”想起他識得白衣軍旗甲,於是問道:“可是益州復國軍?”
老人搖頭,王乞兒一口氣把六大義軍全猜了個遍,老人還是搖頭。他摸不着頭腦,攥着手上的邸報說道:“晚輩猜不到了,除了這六大義軍,實不知還有何方神聖,能招攬老爺子這般手眼通天的能人。”
老人笑道:“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六大義軍確實沒這個能耐,莫說老夫了,便是王將軍也不屑爲伍,不是嗎?”
王乞兒臉色大變,急退三步,攥緊了拳頭低聲喝道:“你到底是甚麼人?爲何識得我?”
老人大笑,說道:“我自然識得你,可惜你……已不認識老夫了……”
王乞兒聞言一驚,定睛看去,依稀似是一人,年歲倒是相仿,樣貌卻和記憶中大不一樣,心中不敢確定,可偏偏越看越像,忽然驚覺,顫聲道:“您是……軍師?!”
老人點頭微笑,說道:“我只道二十八宿將只剩金刀一根獨苗了,沒想到你小子也活了下來,老懷甚慰吶。”
王乞兒噗通跪在地上,哇得一聲哭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