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退回二十天前。雞籠峪。位於五嶺南麓,北臨湞水,東接車八嶺,西南連着丹霞山。這裡與其說是峽谷,其實是一處盆地。此地不祥,泥土是紅色的,血的顏色!更要命的是,這裡是嶺南少有的平原地形之一。
天空,片雲似刀,殘陽如血,照着無垠的紅土,天地間彷彿染上一抹血色。
大地,揚塵漫天,地動山搖,彷彿地龍在翻滾,又似陰曹地府正要打開大門。那是大狄的鐵騎在行軍。
低沉蒼涼的牛角號從北方遙遙傳來,在廣袤的血原荒野上遠遠迴盪開去。
十萬起義軍將士艱難地低下頭,看着腳下的紅土地,血色沙礫顆顆跳動,宛如他們即將破胸而出的心臟。
昨日此時,他們欣喜若狂,連夜歡慶忠勇義山兩軍會師。一夜之後,他們心如縞素,萬念俱灰。這是陷阱,引誘他們步入雞籠峪的陷阱。他們來得了,卻已經走不了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瞪視着北方如豆的黑點,隨着黑點漸漸變大,呼吸也愈發粗重急促,人們近乎貪婪地吐納着灼熱的空氣。對於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餘下的每一次呼吸都顯得無比珍貴。
黑點漸漸拉長,變成一條與地平線等長的黑線,黑線緩緩變粗,張成一塊鋪天蓋地、漫山遍野的黑布。
無數義軍將士痛苦地閉上雙眼,在平原上對抗鐵騎,尚未交戰,輸贏已定,生或死纔是最大的懸念。
儘管很可能是生命中最後的時光,可是他們不願等待,等待的過程太難熬,等待裁決比死亡本身更加痛苦。
黑色的潮水奇蹟般的停住了。兩軍對圓,旌幡飄揚,遙相吶喊,鼓號齊鳴。
深黑色的纛旗豎在中央,一頭栩栩如生的猛虎迎風招展,旗頭上的裝飾物是一隻真的虎頭,它張開了血盆大口,等待着一聲令下便要吞噬眼前的一切。
黑潮的中間,阿赤兒身裹黑金重甲,威風凜凜地端坐馬背,對於這一戰,他志在必得!
因爲在他的面前,是密密麻麻的大狄鐵騎,他們身軀魁梧,武器精良,馬術高超,箭術精湛,鬥志旺盛。
因爲在他的對面,是形同烏合的義軍步兵,他們軍容不整,陣列散亂,武備廢弛,訓練鬆懈,士氣低迷。
他的手緊緊攥着繮繩,因爲太過用力,手指顯得有些蒼白。
七分激動,三年了,他始終沒有找到那個他想要的人。爲了匯合兩軍主力,他花費了太多的心思,等待了太久的時間,付出了太大的代價,那個人,他一定就在對面!
三分擔憂,眼前的一切太順利了,順利得就像三年前的那場劫掠。那個人,就是在最後的一瞬間擊敗了他!
“督帥!天色不早了!”身邊唯一沒有穿盔甲的瘦弱中年人小聲地提醒。
此人名叫陳霖華,是一名漢人,也是他的參軍、他的謀主。
阿赤兒沒有看他,深吸一口氣,“阿格納!”
身側不遠,一名高大武將在馬背上應身行禮,聲音嘹亮:“末將在!”
“衝陣!”
阿格納撫胸頷首,“遵命!”
他是阿赤兒麾下三大萬夫長之一,也是最忠心的一個。對付眼前的十萬義軍,他只打算動用這一萬鐵騎,剩下的兩萬,他卻要用來對付那個人!
長達兩米的銅管號角,由四名健壯地胡人扛在肩上,吹號手站在矮凳上蹲着馬步,雙手扶號,腮幫子高高鼓起,眼珠子幾乎瞪出眼窩,眼白上佈滿了血絲,一條條鼓脹的經脈像小蛇一般,蜿蜒爬上他的脖頸和額頭。
“嗚嗚嗚——”
號角吹響,陣列破開,一萬鐵騎分裂出來,迅速匯聚成三個矢鋒陣,每陣三千三百人。三個小陣成品字形,又組成了一個大的矢鋒陣。奇怪的是,這個矢鋒陣卻是個反的,是個倒三角。
在阿格納指揮下,一萬鐵騎揚鞭催馬,逆矢鋒陣緩緩推進,漸漸加快,隆隆地馬蹄聲愈來愈響,愈來愈急!
“放箭——!”義軍弓箭隊展開攻擊,只是農民軍可憐的武備讓箭雨顯得稀落無力,宛如撒出一捧篙草。
偶爾有倒黴的騎兵被射中,落下馬去瞬間變成肉泥,或者是馬匹一頭栽倒,將騎兵慘叫着甩飛;個別騎兵落馬時被馬鐙勾住腳,一路拖拽至死,或者剩下條血淋淋的大腿掛在馬鐙上。
胡人對這一切習以爲常,那怕昨天一起喝酒的同伴落在自己馬前,他們也會毫不猶豫地策馬馳過,用自己的馬蹄將他送入獸神的懷抱。這是長生天賦予他們的神聖使命,也是身爲草原勇士的宿命與榮耀!
距離不足五十步,箭雨停了。
“豎槍——!”義軍開始變陣,前五排依次蹲下,四米長的拒馬槍,尾端斜插在土裡,槍桿架在前排兵士的肩膀上,再用顫抖的大腿死死壓住前排的槍桿,整條防線憑空戳出一片寒光閃爍的槍林。
“老套!”阿格納冷笑一聲,單手高舉大刀,一聲虎吼:“變陣!”
隨着牛角號響,衝在前面的小陣忽然變向,一左一右斜斜掠過義軍的軍陣,瓢潑箭雨隨之拋灑。
飛射!遊騎兵對陣步兵的不二絕技!
近七千支狼牙箭,在弓弦和馬速的合力下,如一羣兇狠的蝗蟲,尖叫着撲進義軍的陣營。
目標正是前五排的長槍手!
在一連串噗噗噗的聲響中,數以千計的慘叫響成一片,前排的槍林瞬間凋零,射死的義軍只佔少數,更多的是扔掉長槍,亡命逃跑的背影。
最後一個矢鋒陣到了,伴隨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狠狠撞入義軍的防線。
“譁!”義軍的陣營就像一鍋煮沸的開水,前排血浪翻滾,後排人頭攢動。整整十萬人的軍陣,在三千鐵騎的衝擊下亂成一團。
阿赤兒拔出彎刀,臨空虛劈:“傳令!綠營兵出擊!”
除了三萬鐵騎,他手上還有四萬漢人組成的綠營兵,現在該他們上場了。
這是胡人的慣例,先用鐵騎衝陣,再派綠營兵掩殺。
這不僅是因爲綠營兵戰力羸弱,更重要的是,每一次這樣的戰鬥,都是一次威懾施壓,可以讓這些低等漢兵們都看看,反抗大狄是什麼下場!
諷刺的是,出這個主意的人,深受大狄海天皇帝寵信的右相黎昕照,也是一名漢人。
隨着命令下達,四個綠衣綠旗的巨大方陣緩緩開動,在胡人軍官的催促下,奔上屠殺同胞的修羅場。
一刻鐘後,四陣先後接敵,沖天的慘叫聲中,無數人當場被砍死,更多的人在混亂的戰場上垂死掙扎,求救聲、哀嚎聲、呻吟聲,全都混雜在一起。
誰也無法分辨,這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聲音,但這種聲音卻足以讓心志不堅者爲之顫抖。
這股聲浪傳至後陣,彷彿成了撤退的軍令。無數身穿義軍號衣的農夫,毅然扔掉鋤頭糞叉,甚至是木棍,撒開腳丫轉身就跑。
恐慌在曼延,對生命的渴望壓倒了一切。軍官們呼喝着砍倒一個又一個倉惶的身影,卻絲毫無法阻擋洶涌的人潮。他們可以選擇,要麼死在自己人手裡,要麼轉身一起逃跑。
隨着最後的勇士發出絕望而不甘的吼叫,除了拔地而起的屍堆,再也沒有任何人去阻擋追兵。
潰兵相互推搡,互相踐踏,踩着一地的死人和活人亡命奔逃,丟在路上的號衣和武器撒了一地,沒人去揀,生怕一彎腰的功夫,便耽擱了逃生的時機。
紅土地上,驚惶的面孔不時閃爍,飛濺的鮮血四處潑灑,奔跑的身影忽然撲倒,恐怖的慘呼不絕於耳。
十萬大軍,一觸即潰,一潰千里,猶如江河崩涌,一瀉不可收拾。
“哼!不堪一擊!”另外的兩名萬夫長,塞勒坤和科德穆異口同聲。
“勝之不武啊!”陳霖華微笑道:“義山軍原本只有三萬人,忠勇軍更少,只有一萬五千人,其餘的都是這三年來從各地強拉的壯丁,不僅戰力奇差無比,軍心更是危如累卵,這種飲鴆止渴的做法,真是愚蠢至極!”
“陳參軍不必過謙!設計兩年,匯其主力,畢全功於一役,皆是先生的功勞!”如今的阿赤兒,對自己的智謀深有自知之明,雖然對方是漢人,可卻是他的謀主,得到了他的充分尊重。
陳霖華原本是大華朝的兵部侍郎,自忖精通兵法,智計過人,屢次上書朝廷自請隨軍出征幽燕,奈何皇帝昏庸,朝綱敗壞,根本就沒人想要收復幽燕,他縱有滿腹經綸,沖天抱負也未得施展。
亡國後,他流落南方,一家數十口竟先後死在路上,只剩他孤身一人。兩年前他被阿赤兒捕獲,看中了他,禮爲上賓,多年來的顛沛流離,已使他心灰意冷,早沒了年輕時的憂國憂民,既感阿赤兒誠心,又想國破多年已然無望,更恨前朝帝昏臣庸,致他家敗人亡,索性破罐子破摔,半推半就地做了他的幕僚。
那時的阿赤兒,正爲義軍的游擊戰術擾得焦頭爛額,不知不覺間,三萬鐵騎折了一半,後來有了他的謀劃,再加兌現諾言,將少族長的位置讓給了夜於羅的幼子摩柯爾,使部隊再次得到補充。此後一切便順理成章起來,直至今日功德圓滿,將義軍誘入了死局絕地,因此對他倍加倚重。
陳霖華看出阿赤兒臉色有異,小聲道:“督帥還在擔心那個劉楓麼?”
阿赤兒無聲點頭,“他既是叛軍共主,眼看主力就要被消滅了,他再不出手,更待何時?”
話猶未了,西方忽然傳來隆隆的馬蹄聲,滾滾煙塵漫天揚起。
阿赤兒渾身一緊,急扭頭望去,顫聲道:“是他來了麼?”
遙望片刻,陳霖華一手扶住他肩膀,大聲道:“督帥莫驚!並非來敵,是速柯羅的旗幟,荊州狼軍來搶食啦!”
阿赤兒心下稍安,隨即大怒,吼道:“我等勞心勞力,謀劃逾年,方有今日之果!豈容他人染指?塞勒坤!”
“末將在!”
“攔住他們!”
“是!”
“科德穆!”
“在!”
“隨我繞過去,將敗兵往南方趕!”
“得令!”
“駕!”衆將打馬散去。須臾,最後的兩支騎兵方陣緩緩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