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平安被人領着,一路到了書房。進得門兒,見林二在書桌前跪着抹淚兒,老白侍立下首,一臉恭敬。
一張金絲楠木的卷耳書案堆滿簿冊,後頭坐着個身材高大的青年,氣度甚是不凡,一雙濃眉大眼炯炯有神,一件黑底金線的箭袖武士服,繃緊處肌肉線條分明,宛如一隻蓄力待發的黑豹,格外透着精神。
他一手把玩着一枚鏤空雕花的象牙扳指,一手捏了張字條,正看得仔細,頭也不擡地問:“你就是程平安?”。
他不敢細看,噗通跪了,“小人正是程平安,叩見大帥!”這點兒眼力介他還是有的。
那人放下字條,正趕上程平安擡眼偷瞧,嚯!好長一條疤!他嚇了一跳,趕緊低下頭去。
“你是義山軍的人?”
“是!”
“十天前,雞籠峪一戰,你可在場?”
“回大帥的話,小人蔘戰了,僥倖未死!”
當下,程平安將戰鬥的經過講了一遍,納悶道:“眼瞅着全軍覆沒,可不知怎麼地,兩夥韃子自己打起來了,放跑了不少敗兵……嗯……少說跑了一半,都奔丹霞山去了!”
“那你咋跑這兒來啦?”
“小人水性好,遊過了湞水,轉道逃進了大庾嶺。”
劉楓點了點頭,轉口道:“聽鈴兒說,她路上遇了賊人,是你救了她,還捱了刀子,帶傷一路護着她進山,是這樣麼?”
鈴兒?林二!程平安瞄了一眼,見她衝自己暗暗點頭,趕緊答道:“正是如此!”
劉楓又問:“傷得重麼?”
他剛要回答,一個好聽又耳熟的聲音自背後響起:“夫君不必擔心,妾身看過了,不礙事兒的,沒傷着筋骨。”
一扭頭,魂兒都飛了,不正是替他裹傷的仙女兒麼?
她管大帥叫夫君?那她豈不是……大帥夫人!夫人替我裹傷?我濺了夫人一身血?俺滴個娘唷,頭有點兒暈!
林子馨已換下血污的衣裙,改穿了一身玉白色的繡裙,一頭黑亮的長髮如烏雲化瀑般直墜腰間,淨如玉盤的鵝蛋臉兒掛着溫煦的微笑,蓮步輕移盈盈走來,舉手投足如風拂揚柳,優雅而不失靈性。比之三年前穩重了許多,愈發顯得端莊秀麗。
明月蹦蹦跳跳跟在後頭,年紀漸長,個子也長高不少,愈發出落得清麗無倫。嫩綠紗裙束了天青色的綢帶,襯得柳腰纖細,惹人生憐。稚氣未脫的秀美小臉甜笑嫣然,一頭青絲挽了個俏皮的雙丫髻,兩條小尾巴蕩啊蕩,一雙大眼睛眨啊眨,說不出的淘氣可愛。
大小美人進了屋,大美人款款施禮,芙蓉涉水般走向劉楓。小美人嬌笑着蹲身福了半禮,迫不及待地撒歡奔向鈴兒。兩個小女孩兒抱在一起,笑成一團。
“好好!”劉楓笑着起身相迎,寵溺地白了小美人兒一眼,回身牽起大美人的手道:“子馨!多虧你細心,否則爲夫豈不虧待了功臣!”
程平安頭正暈着,茫然四顧:功臣?在哪兒?
劉楓轉頭道:“平安,你來我臥龍崗可是投軍的麼?”
程平安趕緊一拱手:“正是!請大帥收留!”
“會不會騎馬?”
“不會!”回答很乾脆。
“會不會射箭?”
“……不會!”語氣有些猶豫。
“會不會耍槍?”
“……不會……”聲音幾不可聞。
“會不會刀盾?”
“會刀……不會盾……”語調先揚後抑。
程平安一臉鬱悶,劉楓比他還鬱悶,“也罷!先去新兵營練他個把月,回頭給我當個親兵,你意下如何?”
啥?啥都不會還能當親兵?那可是最有前途的啊!趕緊地磕頭答應,叫了聲主公。
又聽劉楓說道:“好了,現在你已是我紅巾軍的一員了,由於你救了鈴兒,立了大功,因此賞你銅錢三百貫,白銀一百兩,明光鎧一套,百鍊橫刀一把,銀質勳章一枚!”
一長串兒賞賜把程平安砸的暈暈忽忽。三百貫?那還不堆滿了牀底兒?白銀一百兩?他長那麼大半兩白銀都沒見過!銀質勳章是個啥他不曉得,可明光鎧他見過,義山軍的王盛光王軍主身上見得,可也就這麼一件!如今自個兒難道也能穿上?
心中大呼:好人有好報!老孃啊!您說過,“但行好事,莫問前程”如今做了好事兒,前程自個兒就來了,您老人家說的話,果真是有道理的呀!
感慨完了又不禁奇怪,就因爲救了個女娃子,便得了這許多賞賜?難道她是大帥的妹子?
劉楓彷彿知道他心中的疑問,微笑道:“你的功勞,不僅是救人那麼簡單,這些都是你應得的,去吧!”
程平安謝賞告退,暈頭轉向地就要往外走,臨出門時被鈴兒叫住,說道:“程大哥!鈴兒謝你的大恩大德!”小女孩含着淚,一絲不苟地拜了下去。
程平安憨厚一笑,晃晃悠悠地去了。
※※※
入夜時分,書房外。
喬方武皺着眉,沉着臉,在走廊的兩端來來回回地走,帶起的風兒吹着廊下燭火,明暗撲朔、搖搖欲滅。
林子馨和明月默然而立,眼神透着三分焦急,七分憂慮,四手相握對視一眼,卻又同時搖頭嘆息。
後邊兒姜霓裳垂首侍立,低眉順眼,手裡端着木盤,上邊兒擱了一大碗米飯,三色小菜,還有一小碗湯。
當天的晚飯,劉楓沒有出來。
自打明月親手爲他做飯以來,這種情況三年裡只發生過三次。
第一次是出去“打秋風”的小股部隊中了埋伏,包括楊勝飛、杜寒玉在內的五百名忠武營將士陷入包圍,他派武破虜帶領驍騎營赴援。部隊出發後,他在書房裡不吃不喝一天一夜,直到大夥兒平安歸來。
第二次是白嶽傳回一封密信,據說是一位失散故人的消息。看完信,平日非宴不飲,滴酒不沾的紅巾大帥提了兩壇烈酒,獨鎖書房,自斟自飲,自思自嘆。不覺酩酊大醉,又哭又笑,舌頭都大了,摟着喬方武的肩膀喊文哥兒,拉着明月的小手一個勁的叫翠兒。
第三次是林子馨無意中創出了一套金針刺穴之法,可以在兩個時辰內使人力量倍增,失去痛覺,但過後會癱瘓三天。經過胡人俘虜的試驗,一個人一生只能使用三次,第四次就會經脈碎裂而死。李德祿建議軍中推廣,作爲最後搏命的殺招。那一晚他躲進了書房。第二天,他用自己做了實驗。
沒有一次是好事兒!如今是第四次了……
書房裡,劉楓矗立窗前。燭火搖曳,影動人不動。
他凝望山下,眉宇間透着難掩的憂色,手裡捏着象牙扳指,腳邊落着一張字條,風兒輕吹,字條忽起忽落,越飄越遠。
這些日子發生了很多大事,大狄新立皇后,察合津遣使入朝,這些他倒也沒怎麼注意,可緊接着便是地震般地劇變:察合津正式建國自立,大狄非但沒有徵討,反而與其締結盟約,同時傳出消息,大狄皇帝最鍾愛的長公主殿下,即將下嫁察合津八王子。
這些事,雖然遠在天邊,可卻像一雙無形的大手,將紅巾軍的未來越掐越緊。
再說眼前,自己苦心經營,籌謀三年,數千將士付出年輕的生命,這一切,終於換來了夢寐以求的戰機,逐寇軍重新崛起指日可待!
然而,偏偏在這個時候,周家竟然……命運,真是個混蛋!
縱目窗外,遠山吞日,幕布般的夜色卷地而來,似要吞噬臥龍崗的一切。這時,沿街的百盞紗燈逐一亮起,星火燈光匯成一條閃爍光帶,將無盡的黑暗阻擋在外。光與影交織延綿,猶如一副展開的瑰麗畫卷。
不經意間,驕傲的笑容掛上嘴角,三年心血所寄,這是他親手繪製的傑作啊!
他的目光深邃幽長,忽近忽遠,時而迷醉,時而憂愁,彷彿看見山崗下的張張笑臉,又似穿透夜幕的阻隔,望見遙遠的河山。
良久,竹簾徐徐卷落,遮蔽了外間的一切。扳指收入懷中,他緩緩合上眼瞼,幽幽長嘆,眸子再睜開時,目光已然堅定如鐵。
“方武!”
話音剛落,房門啪的一下打開,一男兩女爭先恐後擠進門來,“主公有何吩咐?”
一眼掃過,大小美人滿面憂容,劉楓歉然一笑,緩步過去,輕輕撫上兩張略顯蒼白的臉蛋兒,“沒事兒的,你們家夫君厲害着呢。”二女點頭如雞啄米。
劉楓笑容一殮,轉向喬方武道:“傳令!聚將點兵!”
三人皆驚,大美人珠淚盈睫,咬咬牙總算挺住嘍,小美人卻撲上姐姐肩頭,不爭氣地哭了鼻子。
“遵命!”喬方武健步如飛,奔去傳令。屋內只剩兩位夫人,以及躲在門邊兒的姜霓裳。
待明月嗚嗚咽咽,低哭一陣,劉楓柔聲道:“月兒,這段日子,你一個人要好好保重,照顧好自己,知道麼?”
明月抽泣點頭,“嗯,主人放心……我……啊!”她斗然覺醒,叫道:“我一個人?”
劉楓輕摸她腦袋,歉然道:“這次,你子馨姐姐要隨軍出征,家裡就靠你了。”
二女大吃一驚,林子馨又訝又喜,可瞥見明月失落惶恐的模樣,咬咬牙道:“夫君,要不,我還是留下吧……”
劉楓搖頭道:“帶你去,是爲了正事,你們別想偏了。”
林子馨頓時不敢再說。明月含着奪眶地淚,艱難地問:“主人……這回……需要多久?”
劉楓不答,別過臉去,良久方說:“我也不曉得……”
二女又吃了一驚。以往出征,劉楓每每制定詳盡計劃,往返日期計算精確,縱有誤差也不過三五日罷了,如今他自己也說不清楚,這可是破天荒的頭一回,那是打得什麼仗?
明月心中好生難過,可夫君出征在即,哭之不祥,只得強自忍淚,無聲哽咽。良久才嚶嚀小聲地說了一句:“主人,沙場兇險,請務必珍重萬千。”
“放心吧,我曉得。”
劉楓似是不忍,轉過身去。忽見門口探出半個腦袋,偷偷窺望,見他目光掃來,急閃回去,卻被瞧個正着。他招了招手,喚道:“霓裳,你過來。”
姜霓裳嚇了一跳,急忙擱下盤子,碎步走來,盈盈一禮,低頭垂手,怯生生道“大帥……您有何吩咐?”
自從那年歲旦被劉楓喝退,姜霓裳像變了個人似的,鉛華盡洗,將一身的嫵媚深深藏起。處事謹小慎微,待人委曲求全,從不計較,也無半點疏失,對兩位夫人恭敬謙卑,再不敢有絲毫冒犯,對劉楓更是敬而遠之,遠而避之,三年都沒有主動說過一句話。
劉楓見她誠心悔悟,又覺她可憐,想將她指給喬方武爲妻。喬方武二十出頭高居營主之職,可謂年輕有爲,樣貌人品無可挑剔,過門又是正妻,按理說也不辱沒了她。可她只是垂淚搖頭,好說歹說就是不肯,問得多時,她受逼不過竟然懸樑自盡,若非明月偶然路過,幾乎就此玉殞,將養半月方始下牀。
衆人不知就裡,均感驚疑萬分,至此再不敢提及此事。然其此舉卻打動了林子馨,她宅心仁厚,胸懷又廣,加之時過境遷,當年之事早已不再縈懷,遙想自己癡纏劉楓時,不也是這般苦楚麼?不覺起了同病相憐之感,動了惻隱同情之心。
於是,她悄悄找來明月商量此事,明月小孩兒心性,一派天真無邪,與姜霓裳素來交好,早已不再生氣,見閨中蜜友日漸頹傷,心裡尤爲難過。於是兩人一拍即合,鄭重其事地聯袂勸說劉楓收她入房,即使不納妾,做個通房也是好的。奈何劉楓聽過便罷,不置可否,此後更是絕口不提此事,這一拖便是三年。
劉楓凝神看她半晌,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即使曾經對她心生厭惡,卻也不得不承認,此女樣貌之美,堪稱兩世所見之最。
縱觀上下,哪怕是林子馨,或是明月,都屬清新淡雅的氣質,較之不免少了幾分媚骨天生的妖嬈與豔麗。杜寒玉女中豪傑,言行舉止自有一股英姿颯爽的風采,可卻及不上她依依若水的溫婉。武破虜的養女武若梅,憑藉與生俱來的異域風情,倒也算各有千秋,可她年齒尚幼,略顯青澀,不及她成熟嫵媚,終究是遜色一籌。若周宇霆身爲女子,倒可與之等量齊觀,爭短較長,可惜他是個僞娘。
此女名至實歸,確實當得起臥龍崗第一美人!
可眼前這姑娘是誰?是姜霓裳麼?不能吧!?
只見女孩兒一身淡青色侍婢裙裝,面無粉黛,發無釵飾,雖是雙十韶華,卻無半點妙齡少女的鮮活靈動。玉顏傾城依舊,可卻臉白如紙,不見一絲血色,渾身珠玉消減,憔悴枯瘦支離見骨,眉宇間盡是悽苦蕭索之色,行屍走肉一般,哪裡還有半分昔日的風華絕代?
劉楓事忙,三年未曾留意,乍一見她這般模樣,心中大爲惻然:好好的一朵鮮花兒,怎的成了這個樣子?愕然看向兩位夫人,皆是同情惋惜之色,三人相顧無語,一起無奈搖頭。
收回目光,遙想歲旦當日,姜霓裳踏歌起舞,翩然若仙,何等的光彩照人,風姿卓越,其時其境宛如昨日,如今卻落得這般田地,劉楓不由得心中歉仄,暗暗自責:這都是我造成的麼?她是有錯,可我似乎也太過分了。
姜霓裳久久未聞吩咐,心中漸漸慌亂,卻又不敢擡頭,嬌軀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劉楓見了更覺憐惜,輕聲說道:“我走後,小夫人就拜託給你了,好好照顧她,莫要讓她終日哭鼻子……”他聲調轉柔,說道:“你自己也要保重,過去的事兒,別再多想,瞧你,都瘦成甚麼樣兒了。”
姜霓裳一怔,忽然明悟:他原諒我了,他終於肯原諒我了!心中如釋重負,喜不自禁。此時此刻,真教她粉身碎骨也是甘心情願。
她猛擡起頭,眉間陰霾一掃而空,臉上盡是狂喜之色,原本無神的雙眼,陡然煥發奇異的神采,“大帥放心!霓裳……定當盡心服侍小夫人!……謝……謝大帥……謝大帥……”她伏地拜倒,喜極流淚,竟是泣不成聲,語難成句。
劉楓見她言辭懇摯,動了真情,心中也自傷感。
她之所想所盼自己又豈會不知?
然而,此事不可爲。不爲清高沽名,不爲潔身自好,也不爲專情守一。爲的只是心結難解。
他身邊兒的兩位姑娘。子馨若細雨,善利萬物而不爭,明月似微風,陣陣沁人又無聲。二女各有各的妙處,卻都是心如蘭蕙,純如水晶的好姑娘。
姜霓裳卻大不相同。心中所想隱而不露,欲之所至謀定而動,可知其心機城府頗深。加之行事我行我素,不顧旁人,心術似有不正。
劉楓兩世重生,可謂閱人無數,黑道幫會又是牛鬼蛇神的老窩祖廟,似這等雖無大惡、但攻於小處心計,導心不正、秉性不純之人,早已見過不知凡幾,他自信不會看錯人,姜霓裳就是這樣的人。
此念一起,思之如鯁在喉,令他心悸莫名,終難釋懷,倘若冒然納之,實恐將來種禍招殃,以至家宅不寧。
再有一點,子馨和明月,實事求是的講,都是麻雀變鳳凰的壞榜樣,因此再不能加開此例,否則難絕效仿。況且大業當前,大戰在即,他身系全軍萬民之望,此等情事,他實已無暇分心旁顧,孰輕孰重,不問可知。
此刻燈影闌珊,燭汁盈臺,姜霓裳掩淚歡笑,情難自已。劉楓暗暗嘆息:此番一時不忍,又令其心生虛妄,情障陷之愈深,只怕她今後更難自拔了。此戰過後,說什麼也不能留她在身邊了。
情之爲物,最難捉摸。有人寥寥數語,隻字片言,便可連理永結,生同室,死同穴,攜手終身,至死不渝。也有人癡逐一生,苦等一世,終落得夢碎腸斷,鏡中花,水中月,青春付炬,轉頭成空。
緣起緣滅,聚散離合,又有何人敢言勘破情關呢?愈思愈亂,徒增煩惱,罷了罷了,各依天命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