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杏兒看着天上飄零的黃金樹葉,愣愣出神。
說來奇妙,古樹枝丫覆蓋了太行山的整個天空,可實際上的湖島上的古樹也只是比之前大了不少,沒有達到如此驚人的程度。天上映照的金色脈絡是一種演化,而非實質,是看的見而摸不着的東西。可若是那赤蛟想,天上的枝葉就是實質,在昨夜,赤蛟甚至能帶着她站在樹枝上,觸碰到那些真名玉牌。
此刻,楚杏兒能感受到有八枚真名玉牌被古樹掛到了高處,分別有最粗壯的八條樹枝將這八枚玉牌接替,延伸,一直到很遠的地方,那是太行羣山的盡頭,古樹枝葉觸及的邊緣。
她收回目光,不再向那裡看去。
有八位強大生靈被選中了。在蛻變,蛻變的更加強大,高懸真名於古木,證其本心。古樹給予的迴應很簡單,贈與其力量,給予其蛻變契機!
楚杏兒轉身,她的本體,那株生活在古樹不遠處的銀杏已然顯化出千萬條金色手臂,虛幻的千手在樹梢上結出法印,那千手法印在接納着空氣中游離的磅礴靈氣,其實連她自己都受到了古樹福音。
這算……某種道統麼?她突然想到。
赤蛟開始以自己的力量觸及那古老而原始的力量了。
祖。
他在尋求祖的路。
但很快楚杏兒搖頭,還差的太遠了,連雛形都算不上,赤蛟在嘗試,他仍然對真一境很迷茫,哪怕他已經與這種生靈打過不少交道。
若是建立道統,鑄就某種介質供人瞻仰便能成就真一,那真一也太過廉價。實際上,世人所見與祖近乎綁定的強大道統,並非道統成就祖,而是祖成就那道統。不是建立道統匯聚願力便能觸碰真一的那道坎。
其實楚杏兒也不清楚成就真一究竟需要什麼。
在她繼承下的浩瀚知識中也沒有一個定論。
沒有確切的路可走,無論是多麼強大的生靈子嗣依舊會停步在這道門檻前不得寸進。甚至越強大的血脈,越極端的法,這種生靈想要越過真一門檻越是艱難。多數人不知曉的一些辛秘,關於周天十類,所謂十類生靈成年即是真一,但他們根本不知道十類成年禮的殘酷。
而若是近十類者妄圖成就完滿十類,真一便是唯一的機會。
在真一的路途中將遭受與十類成年禮幾乎相同位格的洗禮,這些接受洗禮的生靈大都死了,死無全屍。往後的近十類者哪怕再精純,再強大,那也是近十類。
楚杏兒輕輕地嘆了口氣,黃金古樹上方傳來巨大的轟鳴聲,像有東西沿着樹幹攀延而下。
兩盞巨大的金燭在楚杏兒頭頂點亮,沉默燃燒。
垂下的赤銅骨面宛若高牆,荊棘般的粗壯脖頸則延伸至古樹樹幹的另一端。在黃金透亮的樹幹上盤踞着,赤色鐵鱗肆意舒展,鱗片在與樹幹表面摩擦,竟迸射出刺目火星!
那熾熱的鼻息打在楚杏兒身上,剎那化作雲霧,驅散了來自深冬的寒意。楚杏兒這時才發現整個太行的覆雪全部消融了,林木生嫩芽,他到來,一夜之間化冬爲夏。
楚杏兒就這樣盯着上方的巨大金燭,許久後,她伸手敲了敲赤蛟臉上的某塊鱗片。
指節傳來的感受冷硬如鋼。
“我其實在擔心你啊。”她輕聲說。
“擔心此行麼?”
“不。”楚杏兒搖頭,“擔心你的路,你給自己選了一條最艱難的路。”
“越強大,越艱難。我想以伱目前的層次已經感受到了,你的境界未能有精進分毫,被卡死在了皇道極境。在之後的路中,若你想觸及真一,恐怕會死。這是宇宙的律法,九州無法違背,太行也無法庇護,誰都幫不了你!”
楚杏兒的表情很猙獰,她緊緊地皺着眉,齜牙咧嘴。
但上方卻傳來笑聲,這讓她一愣。
兩盞金燭在升高,修長的脖頸和身軀牽動着那顆猙獰的頭顱,赤蛟離開了,在逐漸隱於古樹枝葉中。
“喂喂喂!”楚杏兒朝上方不滿地擺手,“我難得正經地和你講話啊喂!你別不當回事,真的會死的!很嚇樹很嚇樹的!”
“等他們來這見我之後,你便自由了,佛手。”古樹中傳來回應,沉悶如雷。
“你說啥?啥自由,我不是一直都很自由麼?你這太行未必還把我關着了不成?”楚杏兒揮拳。“我在這,是我自願的!這青山綠水,風景多好,我走哪去?”
說着說着,楚杏兒潸然淚下,“還是說你個沒良心的山神開始嫌棄小女子我了,要趕樹走了,偌大一個太行山,沒我的位置了……嗚嗚嗚……”
哭着哭着,身後突然響起草木聳動的聲音。
鼻涕眼淚滿臉的楚杏兒回頭,看着那樹上的白色貓頭鷹正在用翅膀撓頭,大餅一樣的臉上寫滿了尷尬。
“你誰啊?”楚杏兒先發制鳥。
“蒲陰陘,雪鴞,拜見佛手。”渾身雪白的貓頭鷹躬身,用翅膀作揖,傳出來的聲音竟然是十分清淡的女聲。
楚杏兒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直到她自己的鼻涕泡破了,身旁飄過來一片羽毛。
鼻感不賴。
用完的楚杏兒心裡讚歎道。
把鼻涕擦乾淨的楚杏兒定睛一看,那雪鴞的身上有着淡淡的金色,宛若燃燒的火焰。同時對方傳來的氣息也告訴她,這並非一個單純漂亮好相處的大鴞,這是頭妖王,一頭即將觸及極宮的大妖王。
正當楚杏兒想着,她聽見了浪潮聲。
湖水在激盪,雷鳴般的潮聲甚至讓這湖島的中心區域都聽得清晰。
先是漆黑如地陸的背脊,再是朝天的兩根尖銳獠牙,他從湖海中起身,帶起千層巨浪,浪花化作一場短暫的暴雨,澆打着漆黑龜裂的表層皮膚,順着龜裂的裂痕流下,又歸於湖海。
一頭黑色的獠牙野豬。
表皮全是厚重的黑色泥壁,他呼氣,瞬息將周遭的水汽全部蒸乾,猙獰的臉上滿是疤痕,膘肥體壯,像座肉山。
他翻越湖島外圍的林木,來到中心,同樣看見了紅眼眶的楚杏兒。
“軹關陘,黑山,拜見佛手!”這頭生靈傳來的聲音竟然很沉靜,蘊含萬鈞,可姿態同樣恭敬,起身以豬蹄作揖。
楚杏兒瞪大眼睛,下意識用雪鴞的羽毛擤了把鼻涕。
在這頭如山黑豬的身上,同樣燃燒着淡淡的金色火焰。同樣的陽神境大妖王,即將觸及極宮。
緊接着,湖海的另一端。
一個輕靈的紫色身影踏過湖面,留下一道道盪開的絢麗紫雲。
一隻紫貂,來的太快,楚杏兒幾乎只是見到一道紫色光芒閃過,紫貂便站定了,低頭作揖,毛茸茸的尾巴一掃一掃,立起身來大概半個楚杏兒大小,與過去常態的貂幾乎無異。
“井陘,雲昭子,拜見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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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杏兒看着那似笑非笑的紫貂,擤了兩把鼻涕。
這也是頭大妖王。
“喵——”耳畔,突然響起了貓叫聲。
一隻白色爲底,明黃作點綴的花貓慢悠悠地從林間走出來,小短腿,圓滾滾的身子,看上去不像是山野間的精怪,更像過去人類圈養的主子。
那哪裡是貓叫聲,分明是在打哈欠。
“軍都陘,眠神,拜見佛手——”肥貓起身作揖。
楚杏兒此時的表情幾乎是見鬼了。
她目前爲止見到的大妖王除了那頭凶神惡煞的黑野豬之外,沒有一頭與她印象中的那幾頭強大生靈符合,甚至可以說是毫無印象,她在太行山這幾載時間裡,壓根沒有和這幾頭大妖王打過交道。
“您還是太……嗯……用人類的話說,就是太宅了吧,太行山很大,您沒有見過的生靈還有很多很多呢。”
似乎是察覺到了楚杏兒的心思,一個溫和的女聲傳過來。
一位端莊的黃裙女子站在不遠處,見楚杏兒看過來微微躬身,露出她頭上的鬱金香髮飾。
楚杏兒眼睛一亮。
可還沒來得及上前擁抱老朋友,端莊女子作揖開口道:“滏口陘,鬱南湘兒,拜見佛手。”
“他應該也快到了。”說完,端莊女子微微擡頭,看向天空。
“什麼?”楚杏兒一愣,但話音未落,巨大的陰影籠罩她所站的整個空地,她擡頭,看見覆攏穹宇的三對羽翼。
如獅如虎的龐然大物落下,大地猛地顫動了一下。那龐然大物渾身皆爲璀璨的銀色,羽翼閉合,收攏於如山脊背。他的頭顱上有着毛髮,如火焰般舞動着,熊熊燃燒。
楚杏兒緩緩後退了一步。
這頭生靈身上傳來了驚人的灼熱氣息,毫無疑問,這是頭妖皇,而且是那種常年征戰,戰力驚人的妖皇!
太行還有這樣的生靈?
但一旁的鬱南湘兒爲她解答了疑惑。
“他名天皓,早年食下相當特殊的媒介引起了畸形異變,並且在此之前沒有解決這畸形異變的辦法。所以哪怕他戰力超羣,也只能停步在極宮門前。同時爲了壓制畸形的痛苦,他常年廝殺,甚至挑戰過那頭青牛,被鎮壓,但沒有死去。”
“直到昨夜。”鬱南湘兒擡起眼眸,笑了笑。
“他終於成功了,當然,這是託了那位的福,或者說,站在這裡的生靈都是因那位而存在。”鬱南湘兒目光延伸,遙遙望着黃金古木極高處的茂密枝葉。
金色輝光照進那雙崇敬的眸子裡,像燃起了火。
“太行陘,天皓,拜見佛手!”銀色的龐然大物俯身,沉聲道。
可同時,另一道聲音傳來,“飛狐陘,關小舒,拜見佛手。”
聲音源自天皓的背上,那生長的羽翼的地方。
一個扁圓的灰色小頭探出來。
一隻……老鼠。
看上去很不好意思的雙手交叉,無處安放,像個被班主任抓到的小學生。
“他說路途遙遠,我便將其一併捎過來了。”天皓開口解釋道,那一邊順着天皓毛髮一邊下滑的灰鼠連連點頭。
“對啊,太行現在太大了,沒點神通在一夜間根本趕不過來,鼠鼠咱也不可能讓山神大人久等吧。”
還沒等這隻灰鼠落地,一陣狂風自林間涌來,讓這灰鼠慘叫一聲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楚杏兒注意到是先慘叫,再坐到的屁股。
一道身影從林間走出,粗布麻衣,頭戴斗笠,揹負一個三尺又一寸的木箱。
這裡所有生靈都察覺到了異樣。
這不是山野精怪,這是……人類!
來者摘下斗笠,露出張年輕俊朗的臉,他笑了笑,向着這裡的生靈拱手。
“小子楚伏,見過諸位了!”
環視一圈,年輕人看見了楚杏兒,“白陘,拜見佛手!”
“有意思,有意思。”那紫貂也笑,他甚至想拉上身旁的肥貓一起看樂子,但肥貓睡眼惺忪,壓根不理他。
其中最強大的天皓只是淡淡地瞥了那年輕人一眼,中途一言未發。
“這是古樹和山神的選擇,總有道理不是麼?”鬱南湘兒笑道,“大家難不成對山神大人有異議?”
她回首,遙望古樹。
此刻,在此的所有生靈都做了與她一樣的動作,除了楚杏兒,她在擤鼻涕。
八位來自不同地域的生靈匯聚於此。
面見君王。
這與他們拜見楚杏兒完全不同,收斂起了一切自我,宛若化作八道靜止的塑像。
周遭的氣氛陡然改變了,風的流向在從古樹之上襲向八方,沿途草木低伏,湖水河流浮泛漣漪,風一直吹息到很遠,沿途所經山巒也未曾阻攔。
風來自古樹上的那位。
風中說的話也來自那位,他在宣告,宣告所有山川草木,於此時銘記那八位生靈,他們將是守護者,庇佑者,他們是王,被賦予了新生與頭冠,被下達了指引與使命。
古樹在轟鳴,一片片金色的葉子從古樹上緩緩落下。
落至俯身的八位生靈的身上,消融進去,宛若薄雪。
比其中任何一個生靈都要巨大的陰影籠罩了這裡,八位生靈沒有擡頭,但楚杏兒看的清晰,那是八條臂膀,從虛空中伸展而下,赤色鱗片於臂膀上開合起伏,手臂肌肉隆起,隨着那些臂膀的動作動如流水。
古樹之上,赤色的龍形影子俯瞰人世。
八條臂膀輕輕垂下,利爪的指尖點住那八位生靈的額頭。
指尖在划動。
而低首的他們眉心發亮,被指尖劃過的地方在亮起,伴着血珠的滴落重現某種強大而古老的力量。那是一道符文,八者皆不相同。
“你們將侍奉太行,庇佑諸靈,於樹的高處留下名字。”極高處響起威嚴而低沉的聲音,整個天地彷彿都在顫動。此時的那道赤影,楚杏兒都無法再直視。
“背棄故土者,終將被遺棄,不曾背棄者,終將被高舉。”四面八方都在轟鳴,俯身的八位生靈感覺周遭的世界都在塌陷,這是那位在念誦,其偉力鋪展至羣山的每個角落!
無邊的光和熱將他們籠罩了。
他們真的被舉起。
耳畔響起鱗片摩擦的聲響,可溫潤的熱氣從靈魂深處涌了上來,他們被淹沒,浸泡着,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覺。
意識的最後,他們聽見了聲音,那聲音極宏大極莊嚴又極遙遠,就像他們來到廟宇,恰逢深山中古鐘扣鳴。
他說——
“予爾之冠,代吾之權!”
太行八陘,八陘……八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