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救回來的小鈴鐺和從前一樣, 無憂無慮,黑暗和死亡似乎沒有在她的心裡留下任何不好的痕跡,一切已經慢慢的平息下來, 生活回到了正軌, 不該再有任何意外發生。
臘月隆冬, 天降大雪, 一夕一夜之間, 整個世界全部被白雪覆蓋,光禿的樹枝上裹着晶瑩鬆軟的雪,脆弱的枝梢被這層美麗的外衣壓斷, 而聰明的松柏翠竹彎下腰,把成爲負擔的銀色妝扮抖落。
雪, 還在飄着, 悠悠然然, 姿態輕盈美麗,全然不管人間誰歡喜來誰憂愁。
抱着一摞文書的小廝, 站在院門的廊檐下,猶猶豫豫,爲難不已,可就是不敢再往前多走一步。
身後傳來嘎吱嘎吱的腳步聲,小廝回頭, 眼睛登時亮起來, 看到救星一般三步並作兩步衝過去, 諂笑着叫道:“柳侍衛, 您幫幫小的吧!”
柳木看了看他手裡的東西, 問道:“第幾次了?”
小廝苦着臉,比了個“四”, 真是不吉利的數字,第三次把文書送過去時,世子可是賞了他一杯熱茶——連杯子帶茶水全招呼在他臉上,那句驚天動地的吼聲還在耳邊迴響:“讓他自己處理!”
“他”指的是誰?當然是把自己兒子當苦工剝削的慶平王了。
天寒地凍,即使房間裡暖和,但長時間執筆批註手腳還是會發冷的,更何況……小廝在內心偷偷腹誹了一下,王爺因爲王妃的一句抱怨把公文推給世子,世子因爲小鈴鐺姑娘沒心思處理公文,說來說去,都是爲了女人,不過做兒子的到底鬥不過當爹的,可憐的就是他這個跑腿的炮灰了。
柳木瞭然,陳謙對陳和的推卸行爲只怕已經忍無可忍,這小廝進去免不了又要被遷怒,這兩天陳謙工作驟然繁忙起來,脾氣已經很暴躁了,小廝害怕也是情有可原。
“給我吧。”柳木順路,幫他一幫也沒什麼,小廝一副大恩大德感激不盡的摸樣,丟了文書一溜煙的跑了,期間還在雪地上滑了一跤,沒事人一樣迅速跳起來又跑。
柳木搖頭,撐着傘,以免文書被雪花沾溼,走到廊檐下把傘合上掛在門邊,在地上踩了兩下,都乾淨鞋面上的雪,才敲門而入。
一扇門,冷暖兩重天。
小青坐在繡墩上,挨着軟榻,手裡捧着一本書,一字一句的認真念着,磕磕絆絆的,但是聲音很輕柔溫和。
軟榻上,小鈴鐺脫了鞋子盤腿坐在上面,腿上蓋着毛絨的厚毯子,摟着葉琛做給她的抱枕,睜大了眼睛看着小青手裡的書,腦袋一晃一晃的,偶爾會換一下姿勢,腳脖子上的鈴鐺就會在這時響起來,清清脆脆的聲音,和着小青讀書聲,意外的和諧。
柳木進來了,小鈴鐺也只是看了他一眼,繼續盯着小青手上的書看着,小青的注意力全部在字裡行間的故事裡,根本沒理會柳木。
柳木不打擾她們,往右邊看了一眼,不遠處的桌案後,陳謙眉頭死死擰着,飛快的動着毛筆,殺意騰騰的,柳木進來時,他擡頭看了一眼,看見柳木手裡的文書,黑沉的眸子裡飛出兩把飛刀來,狠狠的釘在文書上!
陳謙捏捏拳頭,沒見過這麼壓榨兒子的老爹!
是可忍孰不可忍,再退讓,他不知道陳和會不會請旨讓自己提前繼承親王的位置,自己帶着王妃遊山玩水逍遙快活去!
“文治呢?”陳謙揉揉額頭,“送回去”“不幹了”也只是嘴上說說罷了,開國之初曾有一位丞相公子,代父行權,手段老辣讓一干大臣莫不畏懼,其年也不過十一歲,十六叔陳玘入朝比起他還要年幼,身爲皇家的男兒,就該當起皇家男兒的職責,這些事情本就該他來做,父親想鍛鍊他的能力,畏手畏腳的推卻行徑也太過懦弱無能了。
“還在書院,一個時辰後方可回府。”
柳木回答。
陳謙勾勾脣,陳文治年已十二,該是有些擔當的時候了,他在桌子上的文書裡挑挑揀揀,挑出來一大摞,對柳木笑道:“等文治回來,這些給他處理,就說是父親的意思。”
等到課業繁重的陳文治看到自己書桌上一大摞用來“鍛鍊能力”的文書,真不知可憐的二公子該哭還是該笑了。
分了一些出去,處理起來速度快了很多,陳謙常常的出了一口氣,看了看天色,時辰尚早,對小鈴鐺道:“我好了,小鈴鐺!”
瑞雪兆豐年,同時大雪對一部分來講也是災難,貧窮加上寒冷,帶來的就是加倍的飢餓和病痛。
有陳毓批示,京中百官皇族有在各自區域內施行義舉的——施粥、診病、捐獻衣物,治標不治本的法子,但是好歹能讓一部分捱過這個寒冷的冬天,天氣回暖,情況就會漸漸的好轉。
慶平王府自然也會參與,施粥捐獻衣物這些物質上的幫助當然簡單不過了,難的是求醫看病這一項,雖說醫者父母心,不過在寒冬臘月的天氣義診,也許會有各種出人意料的病情,接觸到氣味難聞的、骯髒的病人,少有醫術好又不在意這些問題的大夫。
葉琛就是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女性大夫。
所以葉琛很忙,沒有時間陪小鈴鐺,就連溫良也是可憐兮兮的給葉琛打下手的時候,纔有機會和葉琛說上兩句話——無關情愛,沒有任何旖旎任何溫情的話,期間也許還要因爲笨手笨腳被葉琛臭罵,然後灰溜溜的回到自己的管家崗位上,畢竟溫良作爲管家也有很多事情要處理的。
二來也是爲了安全考慮,葉琛從開始義診後從來不允許幾個小的接觸自己,摟摟抱抱更是想都別想。
於是小鈴鐺委屈了,不哭不鬧,在陳謙正開懷的時候,拉着陳謙的手撅着嘴巴,眼神可憐的像受了委屈的小貓,擠出兩個字:“葉葉……”
小鈴鐺也會生氣的,生悶氣,小繡墩上一坐,背過身去不理你。
陳謙沒轍,只好許諾帶她去看葉琛。
陳謙招呼沒打,直接帶着小鈴鐺殺過去,溫良瞧見,扶額嘆息,若是給葉琛知道小鈴鐺來了這裡,只怕又要罵人。
他沒有告訴葉琛,把小鈴鐺和陳謙安排在正堂的大屏風後面,從裡面可以清楚的看到忙碌的葉琛,她耐心溫和的給一個個病人診斷,全然沒有絲毫厭煩。
陳謙低聲感嘆一句:“難得看見葉姑娘這般好脾性,簡直換了一個人一般。”
溫良目光柔和的注視着葉琛的背影,輕輕笑了笑,淡淡道:“那是世子不瞭解她,葉琛性子再柔和不過了。”
說完,對着陳謙露出那種挑不出一絲毛病的完美笑容,“在下還有事情要處理,失陪了,世子。”
陳謙擺擺手,嗤笑,心道情人眼裡出西施,爺可沒瞧出她哪點柔和了,“柔和”的把府裡的侍女罵的痛哭流涕?
“謙謙。”小鈴鐺忽然湊近了他,盯着陳謙,眼睛裡露出一點不滿,陳謙心驚肉跳的,小鈴鐺在感覺這一方面簡直無人可敵,現在看着他的眼神,簡直要讓陳謙產生自己腹誹葉琛的話被小鈴鐺給聽見了的錯覺。
“哈哈哈,小鈴鐺。”陳謙乾笑兩聲,一把抱住小鈴鐺,在女孩臉上親一口。
小鈴鐺眨眨眼,戳戳陳謙的胸膛,認真道:“謙謙,葉葉說,不可以抱抱。”
然後很認真的執行葉琛教她的話,固執的從陳謙懷裡退出來,繼續轉頭盯着葉琛看,把剛纔對陳謙不滿的事情忘了個一乾二淨。
陳謙偷笑,用這招來轉移小鈴鐺的注意力百試百靈,小鈴鐺是聽葉琛的話,不過葉琛只教了小鈴鐺不許陳謙對她摟摟抱抱,卻沒告訴小鈴鐺抱了之後該怎麼辦,所以陳謙該如何佔便宜就怎麼佔便宜,無恥的欺負小鈴鐺不懂世事單純無知。
“大夫……大夫……求求你,救救我娘子……大夫,求求你,救救我娘子……”
整齊的隊伍後面突然傳來一陣騷亂,一個蓬頭垢面的男子抱着一具屍體闖了進來,五六個小廝也沒能攔住他,這名男子不停的喊着“救救我娘子”,葉琛站起來,問其中一個小廝:“發生什麼事情了?”
“大夫……大夫,求求你,救救我娘子……”
男子被小廝們攔住,抱着已經起了屍斑的女屍,痛哭流涕,拼命的磕頭哀求着。
“哎喲,這不是東街的李秀才嗎?”有人認出了男子,“他媳婦兒死了幾日了,已經下葬了,怎麼會在這兒?”
王府裡一個管事匆匆跑過來,先對葉琛告罪:“姑娘見諒,這劉秀才的娘子得了重病,死了好幾日了,這秀才也跟着瘋瘋癲癲好幾日,大概聽到姑娘義診,竟然又把妻子從墳墓裡挖了出來,這才唐突了姑娘……還不把人拉下去!”
管事呵斥小廝,小廝們大都不想去碰死人,畏手畏腳的,幾人拉拉扯扯,李秀才一個人抵不過他們,被拉着出去,嘴裡還喊着:“你們胡說,娘子纔沒有死,她還活着……大夫,大夫,你不能見死不救,求求你,救救我娘子啊……”
人已經死了,秀才的瘋病葉琛愛莫能助,神色淡淡的坐下,繼續診脈發送藥材。
“爹爹……嗚嗚,爹爹……孃親……”
男子瘋狂的呼喊聲中夾雜着一個孩童的哭喊聲,外面簡直亂作了一團,葉琛擡頭看了一眼,抱着屍體不放的男子旁邊,一個五六歲大的小孩子,跪在地上拉着女屍的胳膊哇哇哭。
男子渾然不理會,突然發了瘋一般,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掙脫小廝的拉扯,抱着妻子的屍體又衝了進來,管事大怒:“不長眼的東西,還不快攔住他!”
那些小廝被管事的怒氣嚇到,也不敢再顧忌許多,幾個上前去搶男子懷裡的女屍,幾個拉扯男子。
李秀才人已經闖了進來,喊“爹爹孃親”的小孩子也跟着進來哭,矮矮的個子在一羣大人中間,稍有不慎恐怕就要被推着跌倒。
葉琛皺眉喊道:“都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