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門大街臨太平門,一頭對着皇城後門,一頭出去就是玄武湖,因此平日裡文人騷客極多,往來的達官貴人也不少。這大街上遍佈各家酒樓飯莊,迎門招攬生意的吆喝聲亦是此起彼伏。由於皇帝帶着大批文武官員北巡,雖是午間用飯時分,各處的生意也比往日冷清了許多,就連常常一座難求的太平樓上現如今也空着好些座頭,三樓的包廂更是隻訂出去一半。
太平樓三樓面北可俯瞰城牆和玄武湖的雅座中,此時正擺着一桌豐盛的宴席,熱菜八碟冷菜六樣,此外還有不少時鮮瓜果,旁邊還溫着美酒。只面對面坐着的兩人俱是死板着一張臉不吭聲,更不用提喝酒吃飯了。
良久,還是張倬率先打破了這難言的沉寂:“我是讓你照顧越兒,可你是不是操之過急了?自打他來到京師之後,皇太孫、皇上、大小兩位楊學士……總之見過的人不計其數。他如今年不滿十五,就算他今年考中舉人明年考中進士又能怎樣,難道還能立刻封侯拜相?如今倒好,我那個堂兄盯上了他,竟是連那種無恥的手段都使出來了!”
“皇太孫那一次我不過是給他提了個醒,皇上那回我也只是買通了一個內侍隨口說了一句,說到底還是他自己的機緣,我可沒法子讓他去認識楊士奇和楊榮。?袁方聞言卻絲毫不動聲色,伸出手想去拿桌上的酒杯,但隨即又縮了回來,“至於你說人家忌恨,不招人忌是庸才,給了他大場面。他能撐下來難道不好麼?至於你說什麼今年中舉人明年中進士,在我看來那是再好不過了。”
見張倬張了張口要說話,袁方卻搶在了前頭:“他姓張,對於皇上而言,這是最可信的一個姓氏,是最值得拔擢的理由。你大哥的罪名要是擱在別人身上,早就死一千次一萬次了,這幾年東宮那頭死了多少人?如今風水輪流轉,自然該輪到那位一直作威作福的了。我苦熬多年。拼命抓住了每一個機緣,如今終於當上了錦衣衛指揮使。這權不用在越兒身上,難道我還拿去幫別人?”
“可是年紀輕輕就成了衆矢之地,這不是什麼好事!”
“那難道要他學你三十出頭考舉人,四十歲中進士?”袁方沉着臉反脣相譏。見張倬臉色發白,他也不再窮追猛打,而是淡淡地解釋道,“你也太小看你家越兒了。別看他機緣多多,如今你去問問京師百姓,有幾個人知道他?我當初還擔心他看不破榮華富貴,惦記英國公那個爵位,結果名聲大噪的是你大哥的兒子,皇上想着繼承英國公爵位的也是你大哥的兒子。”
張倬此時已是無言。隨手拿起酒杯一飲而盡,他又拿起酒壺倒滿。如是一口氣連喝了三杯,他方纔緩過氣來苦笑道:“你還是那個樣子,絲毫不留情面。”
“我給你留情面,別人可會給你留情面?”袁方曬然一笑,終究動筷子挾了一口面前的一盤白菜,卻根本不理會那廚師精心烹製的其他佳餚,“你大哥之前是正三品侍郎,如今雖然黜落,東山再起也是轉眼間的事;你二哥轉眼就要踏上三品,在豐城侯李彬的麾下如魚得水;你就算這次考中進士。要想躍上高位還得要幾年?”
張倬此時面上微紅:“我……”
“我之所以能當上錦衣衛指揮使。不過是因爲紀綱瞬息倒臺,黨羽全部覆滅。皇上一時間找不到合適地人,所以纔看中了位卑謹慎同時又無親無故的我。??錦衣衛乃是皇上地鷹犬,我如今是指揮使,但他日誰知道是否會和紀綱一個結局,也不知道能幫你父子幾年。你不是讀書科考的材料,我只希望你這次運氣好些。若是真能父子同中進士,倒是一樁美談。”
“我是不存此奢望了。”
口中這麼說,張倬心中卻實是盼望。袁方的話雖讓人聽着心驚肉跳,但他知道這就是事實。錦衣衛看似風光,手中大權卻全都來自皇帝,並無半點根基。家族餘蔭也只有在他真正踏上仕途之後才能給予庇護,而袁方看似神通廣大,卻只能在職權的範圍之內幫上他。
酒菜雖多,兩人卻全都無意於此,不過是淺嘗輒止就都放下了筷子和酒杯。袁方問了幾句那邊金錢上地勾當,張倬便低聲一一答了,末了才道:“上次大哥下獄,我還拿出了三千兩銀子,算上……”
“你那個小侄兒張赳在京師變賣房產家產,回去多半會還上這筆錢。就算不還,難道我還挑唆你爲了這個和你大哥去算帳?”袁方輕輕搖了搖頭,示意張倬不必再往下說,這才神情一正,鄭重其事地告誡說,“除非謀逆,漢王如今算是徹底絕了榮登大寶的可能,但皇上對太子仍有不放心。所以,不論你還是你兒子,都不要太深地踏入那是非圈子,否則你大哥就是榜樣。我聽說保定侯的兄長常山中護衛指揮孟賢看上了越兒,彷彿動了婚姻的念頭。”
張倬聞言着實一愣:“我怎麼不知道?”
“你初來乍到,不知道的事情還多着呢!”袁方眉頭緊皺,頗有些無奈地說,“你大哥的女兒嫁給保定侯小侯爺,這倒是天作之合,只保定侯家因爲孟賢的關係,卻有一半得歸到趙王這一邊。趙王早先就不是安分的,詆譭太子不是一次兩次了。倘若再生出什麼念頭……”聽着袁方的口中吐出一連串利害關係,張倬只覺得頭也大了。他當初在南京地時候一味在國子監讀書,在開封也不是什麼關心大事的人,哪曾知道許多事中還有如此關聯?雖一向盼望張越能一鳴驚人光宗耀祖,但一想到如今情勢如此錯綜複雜,他險些打了退堂鼓。
“總之,越兒地終身大事你不要拘泥什麼門第。門第太高貴的人家,這媳婦將來進門也是不好相處的。無論是英國公夫人還是你家那位大小姐看中的人,你都得自己好好斟酌斟酌,不妨問問你兒子地意思。畢竟,那是他以後的正妻,是當家的主婦,賢良淑德是最最要緊的。以後若有什麼事找我,就去大德綢緞莊。若十萬火急,那就在北鎮撫司斜對面的牆上用白粉畫一個圓圈。我自會與你聯絡。你記着,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從前的日子你別忘了!”
張倬這一頓飯吃得沒有半點滋味,進京時那點子躊躇滿志和興頭至少都丟了一半。下樓時天色還早,他便和自己帶來地兩個隨從會合,本想去一趟杜府拜訪拜訪。可一想到杜楨已經隨行北巡,於是他又打消了這個念頭,遂吩咐車伕回英國公府。
馬車在英國公府西角門處停下之後,他彎腰才下車,卻發現一行人簇擁着一頂暖轎也正好停在了門前,卻是下來一個臉上敷了厚厚脂粉地貴婦人。他依稀瞧着面熟,直到門上的門子上前請安,叫了一聲二夫人,他方纔知道這是張地妻子。自己的二堂嫂。
由於彼此生疏,他忖度片刻便沒有上去寒暄。由着對方一行人先進門,眼看張地夫人上了小轎往內儀門方向去了,他方纔上臺階進門。此時幾個門子連忙迎了上來,有的出門幫忙料理馬車,有的上來請安,管家剛剛送走張的夫人,立刻便迴轉身過來相迎。
“剛剛過去地是二嫂子?”
“是二夫人。說來二夫人一個月也難得來幾次,今天倒是好興致。”那管家本不是饒舌的人,但既然是張倬相問,他少不得多說了兩句。“剛剛二夫人還問了我越少爺的生辰八字。說不定是看準了什麼親事。”
若是平日也就罷了,但張倬今日吃袁方這麼一說。對兒子的婚事自是慎之又慎,此時心中自是不悅,面上卻不好流露出來,卻是徑直回了芳珩院。
自打在父親房裡看了那張帖子後,張越這腦子裡就一直都在想着進京之後遇到的某些事情,就連往日寧心安神時百試百靈的練字都沒了功效。於是,秋痕掀簾進來報說張倬已經回來,他本能地站起身往外走,可臨到屋子門口時卻站住了。
他能問什麼?難道他能直截了當地再次去問父親是否和錦衣衛的頭頭有交情?
於是,張越只得躊躇着走了回來,重新又坐回了書桌旁練字。然而,這一次他同樣沒寫上幾張,外頭又有人掀簾進來,他擡頭看見是父親張倬,連忙站起了身。
張倬瞥了一眼案頭上的一疊字紙,便走過去隨手拿起來翻看,隨即又撂下了。微一沉吟,他便問張越剛剛去見王夫人的情形,待得知那一番安排後,他便點點頭道:“你大伯孃全都是爲我們着想,安排得確實周到。唔……越兒,你八月就要鄉試,這幾個月悉心讀書,儘量少出門,明白麼?”
張越聞聽此言不禁奇怪,除了那次風頭太勁所以聽杜楨地話閉門讀書,他幾乎每日都會出門,不是會友就是拜訪師長。先頭英國公張輔一力讓他留在南京,乃是爲了讓他多多結交友人,以備將來步入仕途時能更加順當,所以更力主他多在外走動。這一點張倬原本也是贊成的,此刻爲何忽然冒出這番話?
“如今皇上北巡皇太子監國,難免有魑魅魍魎之輩興風作浪。總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咱們搬出去之後,你閉門讀書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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