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說後世的大明乃是內閣票擬。司禮監批紅。那麼。如今組建才十多年的大明內閣遠遠沒有達到那個高度。永樂皇帝朱棣雖不如洪武帝朱元璋那麼勤政。雖組建了內閣用於輔政。但內閣臣子只有贊襄之權而沒有決策權。縱使在殿試的卷子上。朱棣也決不是主考官呈上什麼就看什麼。
這一日。在楊榮率讀卷官等送上一甲三份卷子和其餘七份佳卷。並讓人擡上二三甲的所有考卷之後。他卻只是略讀了讀那幾篇文章。便命內侍在二三甲卷子中取了十幾份卷子。
“人皆雲治道當以道德。然道德之外亦不可無法度。昔有御史……貪橫強暴。此御史乎?此廉吏乎?此沽名釣譽者乎?……拔擢驟。則人益驕矜;遷轉緩。則人益蹉跎。是以百官以體察聖意爲先。以安撫民心爲次。是爲大謬也。人皆雲治道當以仁義。何謂大仁。何謂大義……”
朱棣看着手中那份卷子。頗覺得銳氣撲面而來。當念出這一句更是微微一笑。他雖不是有極好容人心性的人。但既然是殿試。中和平正的文章看多了也實在沒意思。見那捲子的眉批赫然是三甲末第。他不由皺起了眉頭。親自御筆批爲第三。又對楊榮等人問道:“士子譏刺時政是好事。若放在三甲。旁人還以爲朕沒有容人之量。此文雖說不上奇文。筆法也還稍顯稚嫩。但也算得上難能可貴。夏吉……唔。這名字有些意思。”
楊榮在下頭一聽。方纔知道此番得了皇帝緣法的竟是今科那個最年少的貢士。別的考官眼觀鼻鼻觀心不敢多言。他既是主考官。又是閣臣。卻不得不提醒一聲。
“皇上所言極是。此子如今纔剛剛年滿十五。這自然還有少年激盪之氣。是以下筆鋒銳十足。臣當時在他旁邊看他運筆如飛。文章倒着實寫得不錯。”
“年方十五?”
朱棣此時倒是訝異了。他本以爲張越應是本科最年輕的。卻不想居然還冒出一個更年少的士子。此時再通篇看了一遍那文章。他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一會。幾次拿起硃筆想要改那名次。最終還是擱下了筆。既然是他親自簡拔出來的。年輕就年輕。若是此子真扶不起來。那也是他自己沒有器量才幹。虛有少年神童之名。
有了這麼一份卷子在前。他之後也就是草草看了幾份。或從二甲黜落三甲。或從三甲拔入二甲。萬世節那份未了之卷也被他放入了二甲之中。定了三甲座次之後。他忽地想起了張越。便吩咐把那份卷子找出來。展開來看了第一張。他便微微點了點頭。待看完第二張。他卻是眉頭緊鎖。之後眉頭時而舒展時而皺緊。右手食指也不自禁地輕輕敲擊着檯面。
“人云取天下以刀兵。治天下以仁義。此古今之至理。然中原常患蠻夷。歷朝待之以仁義。多受其反噬;待之以斧鉞。少能保一世太平。故而以中原之大。屢遭夷狄凌辱。仁義施而未得報。斧鉞加而不得安。何也……雄主恩威並濟。然三代而傳則刀兵入庫。軍將解甲。故而以漢唐橫掃天下之威。亦不免頹敗一途……治道恆以禮法。禮法重在教化。唯天下無有刁民乎?無有贓官乎?無有逆狄乎……”
雖然大明的天下並非朱棣打回來的。但他以靖難起家席捲天下。一舉登基爲帝。最最得意地就是自己的赫赫武功。昔日對上建文帝的大軍時。他雖然屢遭敗績。但若是敗退必親自引兵斷後。於是軍士歸心。因此這雄主二字可謂是搔到了他的癢處。想當初邱福北征敗北。他雖然完全可以再派一員穩重大將出徵。可卻義無反顧的把天下丟給太子自己親自率軍北征。最終大勝而回。那時候的意氣風發他至今仍銘記在心。
他雖然自幼名師教導。但侄兒地反都能造。對聖賢之言其實並不以爲然。不過是用以籠絡士子。可對於那些史書之言他卻一向留心。想到昔日秦皇漢武亦是赫赫武功。唐宗宋祖也曾經兵雄天下。最後那雄兵仍是化作塵土。心中難免又想到了更深的層次。
昔日父親洪武帝爲免建文帝年幼坐不穩皇位。於是誅戮功臣。結果卻如何?他如今雖重武。但太子已經失之於文弱。皇太孫朱瞻基也並不像他那樣熱衷武事。那今後……
“然用兵多則國庫竭。重賦稅而百姓苦。故而昔漢武連年用兵匈奴遠遁。百姓不苦匈奴而苦兵役賦稅。人云升斗小民者不知大事。不觀長遠。然若無惠民則無使庶民感恩。縱長遠於其何益?國朝賦稅已重……”
朱棣往下看了一些。一直都是若有所思。當看到最末用兵富民這一條時更是啞然失笑。心想果然是年少。到這上頭就想當然了。不過。前頭那些確實觸動了他的心思。況且他此時心情甚好。也就不再計較什麼其他。也不再往下看。見考卷上赫然標着二甲。他便不再調動名次。示意身旁宦官將桌案上的考卷都收好拿下去。
“本科二百五十名進士。雖較往年爲少。卻是人才濟濟。朕心甚慰。明日傳臚。你們且去安排。務必不能出紕漏。”
這邊皇帝定了名次。那邊楊榮等人退出之後。少不得議論起剛剛皇帝親自閱卷之後評定名次的情景。全都是說今科士子緣法獨到諸如此類云云。楊榮跟着人云亦云了兩句。待到諸人開始安排傳臚之事。他略微提點了一番。大多數時間都是坐在一旁沉思。
張越會試時地文章做得如同花團錦簇。卻是四平八穩。誰知道這回居然炮製出這樣一篇文章。若非他和一位讀卷官講明。親自揀出評述。若是讓其他人看到了只怕譭譽參半。可嘆的是這既不能說是諍諍直諫。也不能說是離經叛道。竟是不知道該歸於哪一類。
也就是杜楨那個怪胎。纔會教出這麼一個怪胎的學生!
殿試發榜素來乃是用黃榜。因此中進士者素來便稱爲金榜題名。雖只要能過會試這一關一個進士便穩當當入手。但人們畢竟關心名次。發榜這一日。張越由於之前交上了那樣一篇文章。心裡也有些忐忑。於是一大早就和父親一起到了承天門外看榜。
人羣之中。張倬眼見張越翹首觀望宮門那邊。不禁心中奇怪。雖說殿試極其重要。但比起之前躍龍門似地會試。卻仍是寬和得多。張越上次考完了會試都是沒事人似地。爲何如此緊張?想到那天回家的路上張越打死不肯說寫了些什麼。他倒是有些不安了起來。
“越兒。莫非你在答卷的時候寫了什麼不該寫地。還是忘了避諱?”
張越當初只是在看到那考題時靈機一動。這時候哪裡敢和父親說他都寫了些什麼。趕緊三言兩語岔開了話題。不多時。人羣中便起了騷動。卻是一隊禁衛護衛着一位中書舍人前來貼榜。隨着那巨大地黃榜在牆上一點點貼好。無數人地目光便往那榜上搜尋了上去。那些以報喜謀生地人更是用飛快地目光掃完了整張榜。
“二甲第十四名……”
口中喃喃自語了一句。張倬頓時爲之失神。看到這樣出人意料的成績。他簡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雖則二甲不比一甲全都能進翰林院。但畢竟仍是希望極大。昔日大哥張信雖舉解元。但之後卻是直接步入仕途。若是以科舉計。他竟是平生第一次蓋過了自己的長兄。
張越此時和萬世節站在一塊。他們亦是在二甲發現了自己的名字。萬世節乃是二甲第二十二名。張越則是緊跟其後地二十四名。兩人看完榜對視一眼。竟是不約而同伸出了巴掌拍了一記。臉上滿是掩不住的喜悅。然而。當他們回頭朝夏吉看去的時候。卻見某人呆呆站在那兒。竟是猶如泥雕木塑一般。
“第三名……我竟然是第三名……”
聽到夏吉這話。張越和萬世節都是一愣。旋即方纔想起這一甲前三乃是另外貼出。剛剛看榜的時候竟是沒注意。當看到那一甲第三名那個醒目的名字時。他們不禁面面相覷。隨即便異口同聲地叫道:“恭喜探花郎!”
一聲探花郎不但把夏吉給叫醒了。還把那些急急忙忙在黃榜上找尋自己名字地貢士們給叫醒了。當一羣人看見被稱作探花郎的居然是一個連弱冠都稱不上的少年。頓時一片譁然。面對這種萬衆矚目地場面。張越忙拉上仍有些懵懵懂懂地夏吉。叫上父親張倬就趕緊往外頭擠。好容易脫離了那人山人海的地方。他方纔發現自己的軟帽不知道被擠到了什麼地方。再看萬世節更是連束髮地頭巾都險些掉了。就連父親張倬亦是滿身皺巴巴。都是說不出地狼狽。
“我竟然是探花……”夏吉彷彿這時候方纔清醒過來。對着天空揮了揮拳頭。一下子露出了掩飾不住的興奮。“我在卷子裡頭指斥時弊。不但說用人不該太急也不能太緩。還說言官風聞奏事只爲自己求名。強橫霸道……我還以爲這一個不好就是錦衣衛拿我下獄呢!”
張越本以爲自己那篇已經有些大膽。誰知道這兒還有個初生牛犢不怕虎地。頓時忍不住笑了起來。又說了一會話。因着要立刻回去預備傳臚和禮部報喜的人。四人都不敢再拖延。於是各自分頭往家中趕去。心中都洋溢着說不出的喜悅。
四個人裡頭一個探花三個二甲。這可是了不得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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