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好好的天氣,怎麼會忽然下雨了!”
“這你就不明白了吧?佛母娘娘早就觀過天象,好幾天前就知道今天要下雨!”
“照你這麼說可就古怪了,既然知道要下雨,何必還一定要十五講道,改天不好麼?”
“兄弟,佛母娘娘講道乃是我們的福分,也是信民的福分,可誰知道里頭會不會有那些別有用心的冒牌貨?恰是這種天氣纔好,這大雨一澆,真正的信民和喬裝的探子十有八九就能分辨出來。你也甭擔心大夥兒會着涼,這王家莊本地的信民們早就預備好了熱薑湯。再說,信奉佛母娘娘,百病不生,這道理你不懂麼?”
“果然不愧是佛母娘娘,那些心不誠的已經都走了,如今留下來的方纔是真正的誠心人。這位轎中的姑娘倒是難得,下這麼大雨還能硬挺着。”
耳聽得這聲音漸漸遠去,撐着一把傘和紅袖一同侍立在那小轎旁的張越不由得鬆了一口氣,心中登時對那位佛母的評價又高了幾分。知道看天象,又知道通過虔誠來區分信徒和冒牌貨,這着實是頗有些心計。
這一回他能夠到此地來,卻還是多虧了連生那張異常甜蜜的嘴,再加上他還記得之前看過的錦衣衛密報上的幾句詞,這才能順利摸進了王家莊,卻不料單單是這兒的信徒就足足有五六百。
“越哥哥。”
這個聲音一入耳,張越亂七八糟的思緒陡然之間收了回來。此時此刻,他溼淋淋的頭髮上猶自往下滴着水,而那轎窗中則是孟敏。雖然是一坐一站,雖然是一裡一外,但彼此之間近在咫尺,雖並不比以往那時候貼近,但在這一場大雨中,端詳着孟敏那驚喜的眼神和泛紅的雙頰,他依舊覺得心頭一熱。
“四妹妹。多謝你了。”
剛剛甫一見面,甚至來不及多說什麼話,孟敏便瞅見了張越極其不對勁的表情,一探身更看見了朝這邊而來的那些灰衣人。雖然不明白根本不像信徒的張越爲何會出現在這裡,也不明白張越爲何瞧着有些鬼鬼祟祟。但她還是本能地讓他撐傘作家僕狀站在自己的的轎子前。好在張越這天打扮得極其不起眼,人家倒是不曾注意她這兒多了一個人。
“你要謝就謝紅袖吧。若不是她瞧見了你。我也不知道你居然也在。你這時候不應該在升堂辦事麼。怎麼會到這兒來?”
外頭還是大雨。那誦經聲依舊清晰入耳。那種感覺自然極其不同。說這話地時候。孟敏地面上滿是關切。儒生大多不信鬼神。她絕不會認爲張越會相信什麼佛母轉世。因此心中盡是疑惑。隱約還有些擔心。張越苦笑一聲。心想這也是他想問孟敏地問題。須知白蓮教都是在四鄉講道。很少進縣城或是州城省城。這無疑便是走農村包圍城市地路子。而且。相比城市裡頭地小市民。鄉村地那些農人一年到頭面朝黃土背朝天。卻仍是難以餬口難以維持生計。自然較爲容易接受那些教義。更容易接受某些激進地觀念。
可是。孟敏並非愚夫愚婦。她來這兒做什麼?
“我來是聽說有人在這兒講道。”張越自然可以隨便捏造一個藉口將孟敏瞞騙過去。但他只沉吟片刻。還是決定提醒一下。遂低聲道。“高臺上那位誦經人雖然自稱是佛母降世。但據我所知。他們卻極可能是白蓮教。”
孟敏畢竟是功臣世家出身。白蓮教三個字她聽到地極少。但仍是清楚這其中關節。臉上血色倏地褪盡。一想到自己之前還想到要指望那位佛母替吳夫人治病。她只覺滿心驚懼。
這幸好不曾將人招惹到自己家裡去。若是帶回去了。不出事還好。要是出了事。她拿什麼去彌補?可是。那位林嫂子向紅袖提起此事。紅袖又來巴巴地告訴自己。自己還去反反覆覆追問了好幾次。甚至見到了林嫂子那位康復之後活蹦亂跳地兒子。莫非都是假地?
看見孟敏面上一陣紅一陣白,情知她此時心亂如麻,張越倒是不好再多提此事。由於天冷又下着雨,風又颳得極大,他身上的衣服早就溼了大半,此時便不禁打了個哆嗦,旋即纔開口說道:“這些事情我也是剛知道不多久,想來四妹妹你來這兒也是事出有因。待會等這兒完了你早些回去,莫要讓伯父伯母擔心。”
如今世上那些疑難雜症之中,大夫能治的病十停之中尚不足一停,其它的病就只能求神拜佛或是寄希望於那些號稱有大神通的人,孟敏此時只覺腦際大亂。見張越目光清亮地看着自己,她只覺得心頭稍稍一澀,遂鄭重地點點頭道:“我明白了,多謝越哥哥。”
天地間除了雨聲,便是那什麼都掩蓋不住地誦經聲。儘管如此,轎裡轎外的兩人卻對這些聲音充耳不聞。孟敏雖是坐着,但長時間不曾起身,頓時覺得腿腳發麻。她素來行事縝密,所以在轎子中還預備了一把傘。此時因爲心亂如麻而感覺氣悶,她很想到外頭站一會,因此略一思忖便掀開轎簾撐着傘走了出去。
一旁的紅袖善於察言觀色,瞧見小姐的額頭上竟已經隱現細密的汗珠,便知道這下雨天的轎子中着實不好呆人。左右打量了一下那些家人,見人人都是如同釘子一般釘在雨中,並不左顧右盼,她眼珠子一轉就閃身鑽進了轎子裡。這既不礙事,又不必在外頭繼續淋雨,應當也算是小姐所說的成人之美?
張越瞧見孟敏提着裙子從轎中出來,面上滿是憂容,心裡不免猜測起她這一趟究竟爲何而來。正思忖間,只聽耳畔一聲驚呼,再看卻是不知打哪兒來了一陣大風,竟是將她手中的油稠傘呼地揭起,噼啪幾聲響後,那把竹子骨架的傘竟是隨風飛了。眼見有家人奔去撿拾,孟敏卻站在那兒愣了,他連忙將手中的傘移了過去。將大半地雨傘遮擋在了她的頭上。
這雨傘雖是撿拾了回來,卻已經是髒污破損得不成樣子,兩人便只好同撐一把傘。漸漸地,風倒是小了,雨卻依舊不小。即便如此,這小小一把傘要爲兩人遮風擋雨卻是不易。他比孟敏要高小半個頭,居高臨下,只要一側頭,他幾乎可以數着她的每一根睫毛,那頭髮上淡淡地清香更是一陣陣地往他鼻子裡鑽。
實在無法,他只能沒話找話說道:“四妹妹,伯母如今還好麼?”
“咱們一到青州府沒幾天,娘就病倒了。請了幾個大夫也沒見效用,一直都是臥病在牀。就因爲聽說佛母善於鍼灸,並非尋常符水治人的那一套,我方纔藉口去佛寺還願小住幾日,帶着紅袖他們悄悄來到了這兒,想不到卻是一場空。”
孟敏的臉上頗有些黯然,畢竟,她對於生母沒有多大印象,而吳夫人從小將她養大,這恩情親情全都非同小可。如今看着吳夫人不到十幾日便消瘦了一大圈。甚至有大夫說撐不過今年冬天,她整日侍奉在病榻旁,看着嫡母什麼東西都吃不下。她自己也是茶飯不思,那種深入骨髓地絕望別人又哪裡體會得到?
張越卻沒料到吳夫人會忽然之間犯了病。當日下船的時候,他分明記得吳夫人的精神仍然極好,誰曾想不過十幾日就出了這樣的事?奈何他不是醫生,在這上頭也幫不上什麼忙,只能徒勞地安慰了一番,接下來兩人俱是默然。直到耳畔響起了紅袖地聲音。他方纔回過神。
“雨停了雨停了!”
張越這一回過神。就發現地上還溼漉漉地,剛剛那鋪天蓋地的雨卻已經完全不見了蹤影。放眼望去。四處都是衣衫溼透地人們,然而在他看來。那些善男信女們剛剛是什麼姿勢,此時此刻竟彷彿還是什麼姿勢,就好像絲毫沒有挪動過一般。正當他難以抑制那種心悸感的時候,卻聽到紅袖忽然又質問了一聲,緊跟着就發現有一個身穿麻衣地女子站在面前。
她素面朝天脂粉不施,面上卻有一種柔和的光輝,使人一見便油然而生信賴。雖然是大冷天,但她身上卻只穿着一件單薄的麻衣,腳下則是蹬着一雙白底黑布鞋,看着異常樸素,竟是瞧不出年齡。此時,她端詳着張越和孟敏,忽然微微一笑。
“前來聽講的富家子弟常有,但能夠冒雨在此聽講的卻只有姑娘。姑娘能有如此虔誠當之心,佛母若是知道了想必也會心中感動。不知道姑娘來此究竟是爲了求醫問藥,還是爲了給家人求平安?”
若是在剛纔張越不曾說出白蓮教三個字地時候,這樣一個意外的驚喜定然會讓孟敏欣喜若狂,然而此時此刻,她有的卻只是懷疑。正爲難的時候,她忽然感到有人輕輕碰了碰自己的胳膊,因人家一句問話而生出的無窮驚懼頓時被她丟在了腦後。
“家母如今重病在牀,百般求醫卻無效果,所以我聽說佛母精通針術能治百病,故而便特意到此,想問問是否有治病良方。”
“精通針術?”那麻衣女子面露訝色,驚咦一聲道,“尋常人都是來求符水或是摩頂庇佑,姑娘從何得知佛母精通針術?”
這一問不但孟敏覺着奇怪,張越更覺着奇怪,只恨剛剛還來不及問孟敏這個問題。此時此刻,他只能在她的手上又輕輕拍了兩記。果然,孟敏便福至心靈地說道:“是我家中的一位林嫂子告訴我的。她說去年她七歲的兒子曾經蒙佛母鍼灸妙術方纔脫離險境,所以我方纔誠心趕來。”
“林嫂子……唔,去歲倒真地有這麼一樁事……”
那女子只是喃喃自語了一句便笑道:“既然姑娘是聽人介紹而來,那我也無需隱瞞。原本只有信奉佛母的信徒才能夠得佛母精心救治,但我佛慈悲普度衆生,原本就不該分什麼信與不信。只是天下人心叵測,除了講道之外,佛母也不好在人間公然行走。若是姑娘真的救母心切,不若送母親到安丘縣福清寺。”
孟敏還來不及說話,那女子便飄然而去。張越緊盯着那背影,見那泥濘不堪地路上,她那雪白的鞋子只是被泥水染黑了一丁點,他的面色不禁愈發凝重了下來。望了一眼仍在念誦經文的高臺,他竟是隱約感到,和那位盛裝的轉世佛母相比,剛剛那女子彷彿更像佛母。
孟敏剛剛那兩句應答頗爲自然,但此時面色卻有些發白。尤其是對方那種彷彿腳不沾地一般的姿態更是讓她心頭大冒寒氣。即便憂心母親的病,她此時此刻也下定決心不冒這風險,可她仍是死死咬着嘴脣,還有那麼一絲不甘心。
雲收雨散之後不多久,講經便告一段落。很快便有數十人提着桶過來,曬穀場上地民衆們人人都分了一大碗。對於剛剛淋地那樣一場大雨,竟是誰也沒有口出怨言,都是端着那一大碗熱氣騰騰的東西一飲而盡。甚至兩個憨厚地莊稼漢還來到張越等人面前,笑吟吟地遞上了一個個粗瓷碗,又從桶中舀了一勺勺湯水盛滿了。
“這是佛母娘娘特製的薑湯,比尋常地薑湯管用。看你們也都淋了雨,小心感染了風寒!早點喝下去暖暖肚子,回去悶頭睡一覺就沒事了!”
“多謝好意。”雖說張越實在不知道這薑湯裡頭究竟擱了什麼,此時還是含笑接了過來,又說道,“我家小姐從小不喜生薑,而且也不曾淋雨。我家那些家人也還熬得住,我瞧着大家都凍得瑟瑟發抖了,還是我一個人喝就罷了,其他的還是分給其他人吧。”
他言罷仰頭一飲而盡,隨即把粗瓷碗還給了那兩人。眼看他們笑呵呵地點了頭,提着桶又往別處去了,他轉過頭來,見孟敏正滿面關切地死死地盯着自己,他便笑道:“不妨事,小把戲而已,我可不敢隨便把不明白的東西喝下肚。”
混坐在人羣中的彭十三偷眼瞥看這邊情景,忍不住在心裡偷笑了起來----這探查也能遇上這樣的巧事,這位主兒還真是豔福不淺。但緊跟着,他那鷹隼一般的眼睛就盯住了前頭三排的那個褐衣男子,左手輕輕抓住了右手袖子中的那個小玩意。
要不是有這個,他哪裡敢喝下那碗不知道是什麼玩藝的薑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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