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的親王府與其說是王府,還不若說是王城,單單那圍牆便高達二丈九尺,尋常百姓哪怕把脖子給仰得折了,站在圍牆底下也難能看到裡頭的建築。除了前中後三殿之外,禮制規定有屋一百三十八間,三殿之後更有三宮,各九間屋子。朱高煦這樂安漢王府雖造得倉卒,前頭直到如今還有好些宮殿未曾完工,但他自己掏錢的園子卻修得齊整,這萱仁堂便是和三大殿一樣的規制,總共十一間,極其富麗堂皇。
萱仁堂上的紅漆金蟠螭殿座此時正空着,那紅銷金蟠螭帳正空空落落地垂着。四周大燈臺中燃燒着南海進貢的蜜燭,鼎爐中焚着安息香。堂上三個人一坐一站一跪,外頭有好幾個太監探頭探腦,但聽了彭十三那話,一個個腦袋都縮了回去。
朱高煦並不認識彭十三,畢竟靖難之役時,張輔當初雖然是張玉的兒子,但參戰的時候亦不過是指揮同知,張家家將那會兒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他哪能個個認全?然而不認得不要緊,這話他卻聽得明白,當下便是怒不可遏,握緊的右拳竟是卡嚓作響。他扭頭看了站起身來的張越一眼,遂厲聲問道:“剛剛你進來的時候爲何不說?”
“當初繞路與其說是爲了提防埋伏,不若說是因着我那隨從中有一人來自本地,言道冬日幾條河盡皆結凍,冰層厚薄不一。由冰河上過有風險,所以才繞了遠路。所以,原本只是遇上一支鳴鏑,難道我能爲此讓漢王大動干戈?”
之前繞道之後派人從後面包抄過去打探,張越並沒存多大希望,因此這時候得知人家竟還是等在那兒,而且探路地兩人只回來一人,他自然知道事情遠非他想象那麼簡單。電光火石之間想出了那番話應對,他便站起身來向彭十三問道:“既然有人回來了,陸百戶呢?”
彭十三仍是單膝跪地。見朱高煦亦是朝自己看來。他便齊胸抱手道:“陳百戶職責在身,再加上丟失了屬下,已經帶着餘下的人趕過去了,天策衛護衛指揮王大人得知消息亦是點了幾十名護衛同行。”
雖說震怒,但朱高煦一聽王斌居然帶人出動,眉頭頓時倏地擰在了一起。他自視極高,不論是山東都司下轄的那些衛所千戶所百戶所,還是什麼據說朝廷正在明察暗訪的白蓮教徒,他全都絲毫不放在眼中。因爲他不認爲有人敢越界在他的地盤上鬧事。
雖然被削兩護衛,但他的天策衛仍有五千人,再加上他所募私兵,這樂安便是他一人的天下,怎麼可能近在淄水的地方會有人膽大包天設下埋伏?
他倏地從沉思中回過神。感到肩膀一陣陣劇痛,這纔想起太醫院那幾個御醫說過不可妄動力氣,以免牽動傷口。然而就是這麼一動念,他的眼前又閃過遇刺時的那一抹雪亮刀光,登時難以再也抑制心頭震怒。一而再再而三,居然有人兩次捋他地虎鬚!
“好,好極了!你報信報得及時,英國公家裡頭果然盡出些有骨氣地!你和你家主子一塊等,本藩倒要看看王斌能爲本藩帶回來什麼人!”
眼看朱高煦怒極反笑。回到了那紅漆金蟠螭殿座坐下。外頭伺候的太監早有人一溜煙去報韋妃和世子朱瞻坦。不多時,韋妃便匆匆趕到。然而,她如今雖說比以前得寵。終究仍是涉世未深的女子,上前牛頭不對馬嘴地勸了兩句,便被朱高煦重重一巴掌甩在了臉上,當即便是懵了傻了,哪裡還能說得出一句話?倒是晚到一步的朱瞻坦瞭解一些前因後果,先是命人將韋妃扶下去之後,然後便上前向父親耳語了一番。
“你說什麼!”
正在向彭十三低聲詢問地張越陡然間聽到這驚怒地聲音。不覺擡頭往上頭望去。就只見剛剛就已經氣急敗壞地朱高煦此時赫然是臉紅脖子粗。那雙扶着案頭地手竟是在微微顫抖。彷彿想要將那諾大地桌案一把掀翻了去。雖說他終究是忍住了。但那右手還是再一次重重拍在了桌案上。這回輪到文房四寶震了一地。和最初那次擊案叫好不可同日而語。
“若真地是他。本藩便將他碎屍萬段!派人去。將那個孽障帶到王府來!”
朱瞻坦聞言朝下手一個太監做了個手勢。這才退了下來。見張越早早空出了首座。他便毫不避諱地在張越上首坐下。低低嘆了一聲:“元節。我剛剛去讓人打聽了一番。結果得知二弟看見你之後氣急敗壞。出城時還破口大罵說要給你些顏色看看。二弟爲人衝動暴躁。又正好在有人暗算你地節骨眼上。只怕……家門不幸。幸好二弟還不曾鑄成大錯。你大人有大量。還請原諒他這一遭。”
這漢王世子怎麼就一口咬定了是朱瞻圻?儘管極其厭惡那個囂張跋扈不可理喻地壽光王朱瞻圻。但朱瞻坦只憑這麼一番話就已經認準了此事。張越心中仍有些不以爲然。然而。瞥了一眼殿座上氣得發抖地朱高煦。他隱隱約約明白了朱高煦爲何如此動怒。
自作主張還是其次。若真是朱瞻圻乾地。這位漢王惱地應該是兒子觸犯了他地權威!
剛剛空空蕩蕩的萱仁堂內如今多了幾個小太監。畢竟,散落在地上的文房四寶需要有人收拾,茶點需要有人送上,到了時辰的傷藥更是不能耽誤。所以這腳步聲呼吸聲杯碗聲俱全,就是聽不見什麼說話的聲音。所有人都在靜靜等着結果,即便是認爲王斌此行決計不可能抓到人的張越也故作淡定地等着結果。心裡頭卻早就嘀咕開了。
既然剛剛放跑了一個人,那個人極有可能去通風報信,要是那幫人還在原地繼續等,那就不是十面埋伏而是坐以待斃!就算這雪地追蹤比較容易,但只要化整爲零,溜之大吉簡直是再容易不過地事情,到時候朱瞻圻要抵賴還不簡單?奇怪,他眼下怎麼也認定了是朱瞻圻乾的……
“王大人到!”
也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忽然響起了一聲高喝,衆人循聲望去。就只見一身戎裝地王斌跨進了門檻。身披大氅地他單膝下跪行了軍禮。面上盡顯慚愧之色。就當張越認爲他此行一定是撲了空,心中正冷笑的時候,誰知王斌接下來地一番話竟是讓他瞠目結舌。
“王爺,壽光王一無王爺鈞旨,二無卑職將令,竟是擅自調動了天策護衛總共五十名在淄水邊埋伏,卑職帶人趕過去的時候撲了個正着,還把壽光王一併帶了回來。卑職馭下不力,領隊地那名百戶早就被壽光王重金買通。其餘的軍士也都被壽光王重賞所動,竟是罔顧鈞命。卑職前次就已經失職,此次又鑄成大錯,請王爺降罪。”
還真的抓了個正着?張越滿臉不可思議,本能地扭頭看了一眼彭十三。見對方赫然也是一臉驚疑,他頓時感到迷惑重重。天下有地是愚蠢地人,壽光王朱瞻圻看上去也確實不聰明,要說睚眥必報也不奇怪,但是,朱瞻圻應該不至於蠢到犯這種致命的錯誤吧?
朱高煦卻並未理會王斌的請罪,只是陰沉着臉問道:“那個孽障呢?”
“放開!好大的膽子,我是朝廷欽封的壽光王,你們這些閹奴竟然敢無禮!”
隨着外頭這個暴跳如雷的聲音。卻是有兩個身強力壯麪色死板的太監一左一右將朱瞻圻挾了進來。兩人彷彿絲毫不怵這位郡王。將人架入萱仁堂之後就硬生生將人按在了地上。這時候,朱瞻圻看到前頭赫然單膝跪着護衛指揮王斌。頓時怒從心頭起。
“王斌,我什麼地方惹到了你。你非要和我作對!”
乒乓----
話音剛落,他便感到肩頭一痛,待反應過來的時候便聽到一聲清脆的響聲,扭頭看去時,卻只見一個小小地瓷碟已經在身後摔了個粉碎。想到剛剛那一下是砸在了肩膀上而不是腦袋上,他頓時醒悟到上頭的父親一怒之下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頓時只能忍氣吞聲。饒是如此,當他掃見世子朱瞻坦和下首的張越時,心中仍是大恨。
朱高煦這時候便瞥了張越一眼,淡淡地吩咐道:“張越,你帶着你的人下去,今夜就在這王府中住一夜,本藩明日必定給你一個交代!”
雖說張越很想弄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但朱高煦發了話,他只好起身告退。和彭十三一前一後出了門,他仍是用眼角餘光往裡頭一瞟,這其他的沒瞧見,倒是瞧見跪在地上地朱瞻圻雙腳顫抖,哪裡有半分囂張跋扈的氣勢。從遊廊出了院子,他心裡頭少不得還在琢磨。
“淄水埋伏,預備襲殺仇人,我倒是一直不知道你還有這樣的魄力決心,倒是有那麼一丁點像我。”
張越既然走了,朱高煦自是再無顧忌,冷冷嘲諷了一句之後,他陡然暴怒:“但是你這個蠢貨,既然起頭已經被人發現了形跡,又不曾完全將探子殺人滅口,之後居然還會傻傻地等在那裡,居然還指望着人家會自投羅網!好,很好,我且問你,當初青州府行刺你老子的,是不是就是你指使人乾的!”
“父王,我只是一時糊塗……不不不!我怎麼敢派人行刺父王,我決計沒有!”
朱瞻圻在呆了一呆之後就痛哭流涕連連辯白,可朱高煦猶如狂風驟雨一般的罵聲卻讓他幾乎透不過氣來。直到最後被人拖出去的時候,他方纔忽然醒悟到了一個問題。
他埋伏在淄水旁邊的時候被人發現了形跡?他沒來得及殺人滅口?不對,他分明是起初想在張越過河的時候炸破淄水上地冰,後來帶人再一次堵截也只是想暴打張越一頓出氣,分明是沒有遇到過任何人,談什麼殺人滅口?
一時間,朱瞻圻只覺渾身如墜冰窖,想要開口分辯卻偏偏牙關打架。等到被人丟進一間黑漆漆地屋子之後,他方纔終於乾嚎了一聲。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