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里老的兩個女兒都嫁出去了,如今和兒孫們住在一起。整座民居中一共是有北房四間磚瓦房,東西房各四間木屋,統共十二間屋子,在高山屯乃是算得上的殷實人家。
然而,這生平頭一回有貨真價實的官員到家裡來,他忙前忙後仍是不免滿頭油汗,好容易挑出幾件乾淨衣裳,他捧上來的時候還有些猶豫。直到張越笑呵呵接過謝了,到裡屋換上之後又把溼衣裳遞給了他,他方纔鬆了一口氣。
他家裡雖有些餘錢,但平日頂多就是穿絹布,這綢緞還只是進城的時候見過幾次,此時摸在手中細緻柔軟光滑,他不禁多瞅了幾眼。
見孫女喜兒捧着木頭方盤子端進了一碗薑湯來,他忙親自端起一碗遞與張越,口中又說道:“小民特意吩咐在裡頭擱了紅糖,您剛剛淋了那麼一場雨,趕緊熱乎乎地喝一碗下去,保管驅寒解乏。”因見張越接過粗瓷碗大口大口喝完了,他又搓着雙手賠笑道,“今兒個鬧出那樣的事,小民實在是沒臉當這個里老,大人……”
“這是在你家,又不是公堂之上,別一口一個小民。”張越此刻這一碗熱騰騰的薑湯下肚只覺得滿腹溫暖,早先莫名遇襲的那股憋悶氣漸漸消了,“我既然在人前說過既往不咎,自然沒有事後再算賬的道理。只不過不管是你們哪個村出了這麼一個魯莽的傢伙,難免帶來禍害,你身爲里老。私下裡可以好好查一查教訓一下。”
“是是是。”
喜兒還是第一次瞧見素來威嚴的爺爺在人面前這般點頭哈腰,眼神不禁更是在張越臉上直打轉。她當然知道大人這個稱呼是什麼意思,可在她想象中,當官地總得是比爺爺更老的白髮老頭兒,怎麼會是這樣一個彷彿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
見張越淡淡地和爺爺說話,卻看都不看自己,她不禁有些氣苦。村裡那些小夥子只要見着她就轉不動脖子,這傢伙是木頭人麼?
及至爺爺把溼了的衣裳遞了過來。她仔細一瞧,方纔發現那質料比嫂子最好的衣裳還要細密,腰帶中間甚至還能看到明晃晃的銀線,那份華貴讓她暗地裡直咂舌。更生羨慕嚮往。
“三叔,咱們把劉師傅送來了!”
一聽到外間這個聲音,張越便站起身來,張里老忙緊趕幾步打起簾子,先讓張越出門。自己方纔跟了出去。喜兒卻不知道這位少年官員爲什麼要見那位劉師傅,纔給奶奶送去衣裳,卻又接到一趟差事要出門去買酒。她雖說想留在這兒多看看那位尊貴的小大人,但也只好悶悶不樂地接過了錢。
村中只有一戶人家出賣自制地米酒。她一溜小跑到那裡付錢買了一大葫蘆酒。然後便急急忙忙提着酒葫蘆往回趕。遠遠望見自己家地時候。她忽然聽到背後有人叫喚。一回頭就愣住了。連忙開腔叫道:“嶽大哥!”
來人笑呵呵地向她點了點頭。又問道:“喜兒妹子這是去買酒了?家裡有客人麼?”
“不是客人。是一位大人!”喜兒乾脆加上另外一隻手抱住了那個沉甸甸地酒葫蘆。因氣不忿地埋怨道。“我還是第一次看到爺爺對人那麼恭敬。那模樣竟是比對親爹還恭敬!對了。嶽大哥是來找我大哥地?聽說他今兒個跟着爺爺要去和鄰村地人打架。結果被那位大人抓了個正着。這會兒下了雨。他大約在地裡忙活呢!”
嶽長天往張家院子地方向望了望。卻笑着搖了搖頭:“我不是找你大哥地。你這麼說我明白了。原來是那位小張大人。話說他可是要緊人物。你爺爺當然得恭恭敬敬伺候着。他家裡大富大貴。你不是很喜歡你大哥買給你大嫂地那根簪子麼?就是他身邊地丫頭。這種簪子也至少有十根八根地。而且還不重樣兒。人家吃上一頓飯也得好幾個人伺候。碗盞十幾個。自然不是你莊戶人家能想象地。”
十根八根不重樣!喜兒乃是愛美地少女心性。最羨慕地就是大嫂逢年過節纔會戴上地那套銀頭面。還有那些城裡買來地胭脂水粉。原以爲那就是頭一等地好東西。如今這嶽大哥竟然說人家地丫頭竟是這般體面法。她那臉上頓時藏不住那羨慕心思。
“怪不得。我看他那作派。聽他那說話就和咱們不一樣……”
“那是當然,人家可是有一位當着國公地堂伯父……”嶽長天嗤笑了一聲,見喜兒滿面茫然地瞧着自己,他知道和一個不懂朝廷官階的鄉下丫頭說這些也是白搭,遂笑道,“你爺爺給你尋地那門親事在高山屯也算是頂尖的,但還是莊戶人家,再上頭還有讀過書地秀才,中了舉的舉人,但不知道要多少層才能夠着人家地地步。總而言之人比人氣死人,你呆會可要把他伺候好了,人家拔一根汗毛比你的腿還粗,到時候你指不定也能添些嫁妝。”
喜兒被嶽長天一番話說得心頭大動,因想到對方乃是大哥地朋友,她心中更沒有提防,連忙上前又追問了一番。聽着嶽長天說張越上任以來的那些事,她心中極是憧憬,隱隱約約卻冒出了另一個念想。
別說爺爺尋的那門親事,村中和那個人一般大的其他年輕小夥子,又有誰能及得上那種氣度?瞧他往那兒一坐,其他人都只有賠笑點頭的份,若是自己能有這樣一個夫婿該有多風光?沉浸在無限幻想中的她恍恍惚惚謝過嶽長天,便往自家方向走,絲毫不知道自己深深信任的那位嶽大哥恰是面露冷笑看着她的背影。
“到底是個貪慕虛榮地鄉下丫頭,聽到富貴二字便一心陷了進去!”
反身繞過幾戶民居,嶽長天便和幾個早就等候在那兒的漢子會合。低聲言語了幾句便往村外走。一盞茶功夫之後,衆人便來到了高山屯後頭的一片林子,卻從那兒牽出了幾匹馬。翻身上馬一抖繮繩,他便對其他幾人吩咐道:“你們往賓鴻趙琬他們那兒去報信,就說他們要我辦的事都辦到了,教主以後不會再管他們要做什麼,接下來就看他們自己的!”
正在張家堂屋裡和那劉師傅說話的張越這會兒卻是又驚又喜。他原本不過是好奇,可一番攀談下來。對方張口就說出了不少修水渠築堤壩的道理,而且那木匠手藝竟然不是打傢俱而是做農具。在旁邊幫腔稱讚的張里老索性去拿出了幾樣這位劉師傅做地農具來,他瞧着更是滿意。誰能想到,這回出來竟是能撿到一個寶貝?
明朝的畜牧遠遠比不上宋朝。所以他與其都指望耕牛,還不如指望農人之間的互助合作,但若是能改良一下現有的農具,這耕作效率大大提高,豈不是也提高了產出?
“爺爺。米酒買來了!”
“嚷嚷什麼,沒看大人正在和劉師傅說話?”
張里老見張越彷彿很是看重劉師傅,心中也極其歡喜,畢竟人是他舉薦地,萬一有個什麼任用也能帶挈他一番。見孫女咋呼呼地提着酒葫蘆進來,他不禁板着面孔呵斥了幾句,又對張越笑道:“大人。都晌午了,莊戶人家沒什麼好飯菜。正好早上喜兒挑了些新鮮野菜,又有後生送來了兩隻野兔。不如您留着和劉師傅一起用飯如何?”
本想說不麻煩,但張里老殷勤留客。張越再看看那劉師傅彷彿還有滿腹的話要說,索性爽快地答應了下來。和那回在老楊頭家吃飯相比。今兒個張家的菜算得上是精心烹製,油鹽醬醋一點不缺,雖是莊戶人家,風味卻不遜城裡。喜兒親自站在旁邊伺候,臉上堆着小意殷勤的笑容,結果那劉師傅人逢喜事精神爽,少不得誇讚她懂事,連帶張越也多看了幾眼。
張里老也誇口說已經給孫女尋了好人家,那未來的孫女婿如何老實能幹,家裡如何殷實,卻渾然不覺一旁地喜兒板着一張臉。而張越一邊喝酒一邊吃菜,因那劉師傅滿口答應跟他到青州去,趁着高興,他當下就吩咐連生從錢囊中取出了一對萬事如意的銀錁子,笑說給喜兒添裝裹。張里老見這對銀錁子至少也有二兩重,頓時喜出望外,連忙吩咐喜兒上前磕頭。其他人全都沒瞧見,捧着這對銀錁子的喜兒臉色變幻不定,隨即悄悄退了出去。
那米酒喝着香甜,但後勁卻不小,張里老和劉師傅一口氣喝了四碗,全都醉了過去,而張越雖稍有節制,仍免不了被兩人灌下了兩碗,吃完飯後就忍不住想打盹。
胡七幾個這些天跟慣了張越,也不知道在多少莊戶人家吃過飯。今天吃飯之前,他就交待了三個弟兄好好守着保護,自己到村裡頭四處溜達去了----畢竟,先頭那一次遇襲絕不可等閒視之。這莊戶人家中混進了一個煽風點火的,怎能不好好問問?
張越喝醉之後,盧八魏九秦十知道這會兒騎馬回去決計不可能,就吩咐連生連虎將張越攙扶進了東屋炕上歇息。見那個頗有些姿色的喜兒在門口張望了一會方纔跑了,三個人不禁對視一眼,同時嘿嘿笑了起來。
這位主兒房裡那幾個丫頭誰不是如花似玉,再加上那兩位杜家和孟家兩位千金,還能看上別人?於是,連生兩個在裡頭守着,盧八三人在外頭坐着,不多時喜兒便送上胡桃松子泡茶,幾個人吃完飯都有些口乾,便一一取飲了。
半個時辰後,喜兒方纔躡手躡腳地來到了這間屋,見那三個大漢酣然入睡,頓時露出了歡欣之色,連忙閃進了裡屋。果然,兩個跟班都已經坐在小杌子上頭碰頭地睡着了,炕上的張越甚至還發出了均勻的鼾聲。想到嶽長天說地那豪門氣象,她便徑直上前在炕沿坐下,伸了伸手卻又縮了回去,卻是看着張越發呆,漸漸地生出了無數思量。
戲文上公子落難小姐相救倒是都有好結局,民女救公子的可彷彿都是遇着負心漢!若是這位大人醒來之後翻臉不認人,那時可怎生是好?
思來想去,她頓時有些後悔了,一咬牙便霍地站起身來。到了前頭髮現奶奶竟然也在竈下睡着了,她這才心中着了慌。她這藥末乃是之前從陳婆子那兒買來地,爲的是出嫁之後對付那個木訥地丈夫。這回在所有吃食茶水裡頭都下了藥,竟是連家裡人都放倒了,如今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