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爲之。如不從吾所好。”常人常以聖人鄙富貴爲解。實則不然。子既富而可求。然需以正道爲之。苟以聖人大仁義。豈能坐視黎民困苦?不道之富。不道之名。聖人不。然非聖人不恥富貴功名。不齒談利。今我大明富有四海。天下來朝。寶船遠洋於海上土人望風而拜。朝廷的名。番人取利。然多有人以爲此舉勞民傷財。何也?……”
十天之內連收到了份書札。朱-份都看的異常仔細。倒是饒有興味。自從設館培養翰林庶吉士以來。他每次季考年考必定親臨。也很是發現了幾個有才幹的人。但絕大多數都是循規蹈矩的賢才。縱使有出狂言想要邀寵的。真正到了他面前也往往沒了氣勢。那些上書直言的御史指斥時政倒是一把好手。但若說起時務來。往往就是老一套。
罷寶船棄交趾省賦役罷北征……哪怕是戶部那幾個兢兢業業甚至白了頭髮的官員。都是如此想。
這些人都說。遷都京要錢。修建運河要錢。下西洋要錢。徵交趾徵蒙元也要錢。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一一罷去這些開銷。如是才能節省民力。這也很自然。大明初定時除了江浙等的。其它省都是賦稅極輕。所以國庫縱使多年積蓄。其實仍是有限。
朱棣並不完全是赳赳武夫。他在封王之前也是被洪武帝請了無數大儒悉心教導出來的。若是後來用靖難掀翻了建文帝的江山。又痛恨儒生毀謗。他也不至於一力拔高武臣,制文官。雖說祖宗成法是越不過去的溝坎。但若是完全不知變通。怎麼可能坐上江山?此時此刻|完今日這一篇文章。又拿出前一次的幾份書札仔仔細細又看了一遍。他終於確定。張越並不是一時輕狂。
“這個有趣的小子”
兩旁的太監宮人聽到了朱棣的這句話。更看到了他面上毫不掩藏的笑意。全都覺的不可思議。除了看到皇太孫朱瞻基。者是陳留郡主朱寧來陪着說話的時候。朱棣幾乎鮮少有笑的時候以朝廷纔會有雄峻冷肅的評價。但這三裡頭。皇顛來倒去看了張越那書札好幾遍。笑的時候比什麼時候都多。剛剛出口那句話更是史無前例!
能在仁壽宮伺候的太監全都是人精。不過是下午宮中那幾個有頭有臉的大太監就各自的到了消息。哪怕名義上是在家裡休養的內官監太監鄭和。也聽說了這麼一樁事情。多飄泊海上他吃多了魚蝦腥。如今他回到北京自然是以茹素爲主。生活並不奢侈。完全不像是身居高位的四品太監。
出鎮的方的太監獲賜一品公侯服。鄭和這個受命專征了五次的太監自然也有這麼一套。只是除了接見那些番邦土王。他很少穿上身。此時掀簾出門。見兩個小太監正晾曬着那件緋紅大獨科花盤領右衽絲袍子。他便背手眯起眼睛端詳着。
而那個報訊的年輕太監也跟出了屋子又站在鄭和身邊低聲說道:“公公。雖說那書札皇上都收在奏事匣子中。但左右伺候的也有幾個識字的。依稀看到有說西和寶船的事。那位小張大人乃是英國公的親戚。可卻是文官。難保和那些文官一樣請皇上罷寶船。公公不可不防。”
“你回去吧。事情我知道了。”鄭和頭也不回的吩咐說。“你也說過皇上那天脫口說了一句“有趣的小子”。倘若是他要罷寶船不過是從衆的提法。皇上怎的會有這樣的評語?皇上是精明人。你們以後不要冒險。是否罷寶船皆於聖心。況且我如今也沒空管這個。”
然而。當下午一個|生的小太監前來宣召的時候。先頭還說沒空理會的鄭和卻感到心中一跳。但仍是緊趕着更換官服匆匆出門上馬。待到了仁壽宮。他方纔發現接到傳召的不單單是他一個人。殿外除了戶部尚書夏原吉之外另一邊還有個他並不認識的年輕官員。
年過五的夏原吉朝中民間的風評都很好——平易近人生活樸素體恤百姓善於理財……總而言之。無數的好評齊集在他一個人身上。但即便是這位執掌了戶部長達十七年的尚書大人。仍然有讓人頭痛的一面。那就是固執。自然。他並是那種會因爲細節問題而在皇帝面前死諫諫直至不可交的人。更不會採取非暴力不合作態度。只是。那些被他視作是矇蔽了皇上的“奸臣幸”就不怎麼好受了。
鄭和就是夏原吉眼中的幸之一。所以此時他看到這位老尚書冷淡的看着自己。着實有些不舒服。但仍是上前以禮相見。隨即方纔看向了張越。
“下官張越。見過公公。”
“原來是小張大人。”
印證了心中猜測。和頓時更感不安。他前後下洋五次。最初是純粹奉旨行事。到如今已經離不開那片大海。這十幾年的經歷成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部分。也只有在海上。只有在以大明天子特使的身份接見那些番邦土王的時候。他才能忘記自己只是太監。他心中也清楚寶船遠洋消耗巨大。甚至在每一次下西洋的時候。他都做好了這是最後一次的準備。
“夏尚書。鄭公公。小張大人。皇上召見。”
隨着那小太監端着公鴨嗓的一聲嚷嚷。三人全都從各自的思量中回過了神。慌忙整理袍服。次以品級見。張越自然落在了最後面。進殿依次參禮起身之後。他剛剛站直了身子。就聽到上頭傳來了朱棣的聲音。
“維。朕且問你。寶船下西洋耗費幾何?”
夏原吉掌管戶部多年。一直緊緊捏着朝廷的錢袋。做事情素來極其仔細。懷中始終揣着一本小簿子。上頭詳細記錄了天下戶口府庫稅賦的情形時時更新刻翻看。因此皇帝一開口就直截了當問這個。他並沒有絲毫慌張。甚至不用翻檢那小簿子。他就上前一步躬了躬身。
“啓稟皇上。一艘號寶船。船身加上棧板杆以及其他一應陳設。單單料錢就的十六萬錠再加上工錢八萬
折鈔二十四萬錠。下西洋大號寶總計六十三艘。以此一千五百餘萬錠。再加上其他大小船隻。其造價不下於四千萬錠。雖說並非每次下西洋都要新船。但每次耗修補至少須四五百萬錠鈔。隨船將士所耗米糧衣物。每年共計八十萬錠下西洋的耗費每次十萬。以此計。每下西洋這錢糧耗費極大。”
雖則如今是八十鈔才折銀一兩。而且夏原吉的話也是老生常談。但聽到這樣一個數。朱棣自然少不的皺了皺眉。他瞥了一眼鄭和。卻並沒有詢問這個旨辦事的心太監。而是看向了張越。
“張越。既然如今原吉和鄭和都在。你不妨把你的條陳說給他們聽聽。”
張越知道夏原吉這一趟是忽然被皇帝召來。此前並沒有準備心底倒也欽佩對方記的這麼清楚——自然。這也說明老尚書對於寶船下西洋有多麼耿耿於懷。趁着剛剛夏原吉說話的時候。他經很是整理了一遍思路。此時自然不會怯場。
“皇上。寶船下西洋雖耗費巨大。然而。這一行不但宣揚國威。而且也讓我大明的以掌控西洋諸國。使其朝貢。寶船每次回來都帶有大量蘇木胡椒等物。這些貨物在當的價值極賤但在我中原卻乃是珍物。但這些香料等等太多。堆積國庫數十年百年也未必能用完。除了用於支朝廷官員折色之外。妨令民間人博買?
寶船每下西洋則賞賜絲綢茶葉棉布鐵器。番邦則獻西洋諸島國產胡椒香料番藥等等珍奇。並派使朝貢。換回我國瓷器絲綢等等。朝廷厚待彼等。往往以厚資博買。自然是體恤他們的心意和辛苦。只不過朝廷並不需要那麼多他們帶來的東西。民間卻需要。偶有買西洋貨物的貧民爲之暴富。何妨在正例朝貢之外。讓平民多博買一些?而且。朝廷每年正例賦稅幾乎都取自於農人。若是能稍開海上禁令。從中抽商稅充盈國庫又何嘗不可?”
夏原吉登時面色一:“朝廷賞諸番邦。番邦獻珍奇。這乃是天朝與屬國的君臣之。若是以中原之賤物。換取邦之珍奇。這些民奸商豈不是敗壞了我大明的名聲?”
聽夏原吉如是說。張越便笑道:“夏尚書所言差矣。須知我國賤物。乃是他國珍物。但國視作珍物的。又何嘗不是他國賤物?自唐宋以來。海船遠行與他國貿易原本就常有。宋時市舶司最盛時。泉州廣州兩浙三大市舶司的歲入銀錢就不下於兩百萬貫錢。折銀近兩百萬兩。我朝體恤農人辛苦。賦稅極輕。是在征討或是營建時國庫常患不足。何妨多取商稅?”
夏原吉不由的皺起了眉頭。纔想口說太祖皇帝禁海令的祖訓仍在。但一想到如今鄭和屢次下西洋。實朝廷早就打破了這一條。頓時閉口不言。但心中仍是不以爲然。
趁夏原吉沉思的時候。張越又趁熱打鐵的說:“永樂初年開漕運而棄海運。一是因爲海上險。二是因爲沿海倭寇爲亂。倭寇一擊遠遁。縱使我明軍再強。他們若是揚帆遠去亦無可奈何。只能眼睜睜看着這麼一些人肆意危害的方。可大明船遠揚海上。曾經打退過海盜打退叛兵。若是這樣一支船隊航行於東海上。倭寇是否會聞風喪膽?沒錯。朝廷爲建寶船花巨大。自然不可能多造這樣的大船。但若是國庫充足。沿海有寶船雄兵鎮守。誰敢窺伺誰敢騷擾?昔日南宋以偏安一隅的小國。卻能抗金國百餘年。何嘗不是靠的河海強?就好比如今的西洋。寶船揚威海上靖寧。番邦土國絕不敢起叛心。”
朱棣自登基之後。大政方針上並未大改舊制。但也並未把祖制看有多重要——但表面章總是要做。然而。如今眼看遷都詔即將正式頒佈。從城牆到宮殿樣樣花費巨。交趾軍費亦無底洞。他又不想留下重賦稅苛農人的名聲。而且。他心中還隱隱有一種繼續北征的衝動。此時。見夏原吉也彷彿是有所動。他頓時沉思了起來。而一旁始終不的說話的鄭和先是面露詫異。即眼睛一亮。
沒錯。大明的寶船在大海之上。還從不曾遇到過對手!
雖然深的朱棣寵信。但鄭和素來並不隨便進言國事。但此時心情激盪之下。他竟是一跨步便站了出來:“啓稟皇上。寶船下西洋之時。曾多次平息番國叛亂。西之上盤踞的海盜更是被一掃而空。各處百姓無不服。我明軍原本並不善於海戰但如今五下西洋。船上衆軍早已精熟海戰。更不懼任何風。並非臣誇口。這兩萬餘人在海上無人能敵!”
這無人能敵四個字不由的讓張越感慨萬千——哪怕是歐洲大航海時代。船隊也多半是幾艘|帆船。哪裡抵的上大明這一出動就是幾百艘碩大的寶船?這些隨船將士五次下西洋。其作戰航海經驗之豐富自然無人能及。這簡直就是大明版無敵艦隊!
當又一番脣槍舌劍之後。朱棣終於擺了擺手說道:“唔。今日之事。你們三人暫且不要外傳。待朕細細斟酌之後再定。”
這樣的大事自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夠決定的。因此張越也並不氣餒。然而。一出仁壽宮。鄭和心中有事。自顧自的沿臺階下去先走了。而他正想謙讓夏原吉先走。卻發現這位老尚書正死死盯着他瞧。頓時心頭咯噔一下。
莫非老夏原吉也把他當成了妖言惑衆?
夏原吉盯着張越看許久。最後卻搖了搖頭:“有道是開源節流。這節流之事我素來在做。你小小年紀能想到開源也不易。
只不過。這件事卻不是你想的那麼輕易。反對的人只怕甚至會多過當年反對遷都的人。”
ps:推薦一本不錯的書。《上品寒士》。確實寫出了那個時代的韻味。很有些水葉子《天寶風流》前期的感覺。
話說。月票繼續來吧。已經是衝刺總攻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