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不久之後就很可能不再是京師,但在北京沒有徹底營建完成之前,南京依舊是如今天下最繁華的城市。因此,相比金碧輝煌的皇宮和那些依舊豪奢的公侯伯府,張越和陸豐徵用的這座用作行轅的豪宅大院着實算不上什麼。只有門前的崗哨以及各個院子裡來回巡邏的衛士,方纔能夠體現出一些天子欽差的威嚴。
如今已經是十月末,儘管南京尚未下雪,但傍晚之後也極其寒冷。千戶周百齡裹着厚厚的油氈大氅沿高牆下頭巡視,走在半路卻迎面遇上了房陵。瞧見這位新晉百戶凍得臉上通紅,卻仍是一絲不苟地上來行禮,他連忙雙手扶了,又嘿嘿笑了一聲。
“這麼晚了,房老弟其實不用這麼費心。這兒是京師,又不是什麼荒郊野外,不用太過操心安全問題。否則,我也不會答應只留下五十人守備,其他的都放在附近的民居駐紮。不過你倒是有些法子,初來乍到就做了榜樣,那些老兵油子如今也漸漸服了你。”
雖說爵位只有祖父那一代,房陵這個庶子的一切功名前程都得靠自己,但他畢竟沒吃過太大的苦頭。這一路上除了某些特殊情形,他都是和其他百戶一例吃住,可仍然和這些上過戰場殺過人的同僚有些格格不入。此時,聽到千戶周百陵的這一番話,他不禁端詳起了周百陵臉上那道據說是第二次北征留下來的傷疤,然後便垂下了眼睛。
“相比周大人和其他各位。我年輕識淺,不得不多下功夫。若是有什麼疏失之處,還請大人多多提點。”
“好說好說!”周百齡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地性子,見房陵甚是謙遜,他也就笑道,“房老弟要是樂意。我這兒倒是有些心得可以和你交流交流。這天色晚了,既然迎頭碰上你。想來那一路你都巡視過了。眼下我也睡不着,乾脆到我屋子裡去坐一坐,咱們慢慢聊!”
同一時間,一間點着油燈的寬敞的屋子裡,各式各樣的藍封皮厚賬本堆得四處都是,兩個號稱盤賬高手的中年帳房卻正坐着悠哉遊哉地喝茶聊天,壓根沒有動工幹活的意思。直到大門咿呀一聲被人推開。兩人看清來人,這才急急忙忙起身相迎,面上俱是極其尷尬。
張越瞥見炕桌上那兩杯茶,頓時皺起了眉頭冷笑道:“你們倒是好悠閒,這對坐品茶閒聊,是不是還要我找人送幾碟瓜子來?你們都是戶部的老手了,該當知道規矩。不管這是真賬還是假賬,本官只有一個字——查。若是一個月之後你們全都查完。到時候功勞簿上少不了你們地名字。若是你們到時候查不完,你們原有的差事也別想要了。”
一聽這話,那兩個中年帳房方纔慌了神,連連告罪不迭。見張越一瞪眼,他們慌忙一溜煙地來到各自地書桌後頭,一面翻賬冊。一面算盤打得噼啪響。看到這情形,張越面色稍霽,轉身吩咐外頭守着的兩個軍士一天三頓飯外加茶點不可怠慢,這纔出了屋子。
走出院子上了甬道,張越身後的胡七覷着四下裡無人,方纔低聲問道:“少爺,袁大人不是已經吩咐了這邊的錦衣衛追查麼,怎的還要查那些假賬?”
“裝模作樣的最高境界自然是連自己人一併瞞着,這宅子裡頭用的下人都是原來那些,萬一有人收買他們打探這裡地情形。得知我封存了賬本卻根本不查帳。那時候豈不是告訴別人我別有路子?明天到其他糧倉鬧一鬧,咱們就可以撇下這兒徑直去松江府和寧波府了。”
胡七這才恍然大悟。心想鬧出滿城風雨然後再悄然遁走,這一招真是明顯的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料想就算寧波市舶司那兒得到了風聲,也未必料到自己這一行會動作那麼快。可走着走着,他忽然想到了極其重要的一個問題,頓時停下了步子。
“那隨行這些京營軍士,難道全都留在京師?”
“自然全都留下。”張越一轉頭,看見胡七呆若木雞,他便微微笑了笑,“你當初也說過,像你們四個這般的人袁大人手上還有幾個,只不過如今已經無法貿然調進錦衣衛,弄進東廠更不是那麼容易,所以我才讓你知會袁大人。
那位陸公公聽了我的主意,決定多招募一些不屬於錦衣衛的人手,這就正好能安插進去。至於契機更是容易得很,你之前告訴過我,應天府招募捕快就在後日,到時候我挑唆那位陸公公去看熱鬧,只要他們去參加,表現得出彩一些,還愁人家看不上?等到他們這回保護我和陸公公南下,以後弄個身份就更加容易了。”
直到這時候,胡七方纔恍然大悟,遂心悅誠服地連連點頭,旋即便告退找三個弟兄去商量安排。而張越徑直來到書房,見連生連虎正在外頭的椅子上打瞌睡,便沒好氣地上去拍了拍兩人的腦袋。
“啊,少爺!”
“磨墨,備紙筆,我要寫摺子!”
雖說還沒睡醒地兩兄弟仍有些迷迷糊糊,但這麼一句簡單的吩咐還是能聽懂,連忙跑到書桌前忙碌了起來。張越卻沒有立刻坐下,而是在房間中來來回回踱着步子,直到腹稿已經完備,他方纔在書桌後的椅子上坐下,提筆飽蘸濃墨,略一思忖便開始奮筆疾書。
“子曰:篤信好學,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夫大明有道之邦,故諸國來朝。萬邦歸心,共尊爲上國,慕天朝威名,然亦慕天朝富貴。《管子》有云:國多財則遠者來,地辟舉則民留處,倉廩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上服度則六親固四維張則君令行。今陛下之名遠揚海外,蓋因何也?……”
張越洋洋灑灑一寫就是千許言。頗通文字的連生連虎湊在旁邊好奇地看着,等一硯臺墨完全寫完方纔醒悟過來,遂手忙腳亂又開始磨墨,直到那墨跡淋漓地稿紙擺滿了整張書桌,甚至不得不擺到外頭的椅子上和書架上,就連蠟燭也只剩下了一丁點,這篇文章方纔寫完。
雖說他如今是欽差。但奉旨讀論語寫札記地任務可不會忘了。即便朱棣並不是猶豫不決的天子,可這件事情完全是他的首尾,倘若不全始全終一力貫徹到底,說不定他這頭辦得盡心竭力,北京城那頭卻早就出了變故。而且,兜兜轉轉一大圈還能讓皇太孫朱瞻基瞧見,何樂而不爲?至於朝廷上的口水仗,他就算本人不去也得摻和一腳!
此時外頭已經響起了三更天的梆子。張越強自按捺睡意,硬是等到一張張字紙上頭地墨跡完全乾透,這纔將它們整整齊齊疊放在一起摺好,又小心翼翼地塞進了信封之中,用火漆印封,隨即才交給了一旁等候的連生。
“立刻送出去。連夜用驛傳送去北京。”
由於之前抵達地時候已經往北京送過信,因此連生自然不會問六百里加急還是八百里加急這樣的蠢問題——這只是尋常郵傳而已——收下之後一溜煙出了屋子,而連虎則連忙上前收拾書桌,見張越這纔開始打呵欠,他便笑呵呵地說:“怪不得人都說少爺是下筆如有神,殿試時也不打草稿,如今也是。這麼一篇文章只用了這麼一丁點時間,實在是神了。”
這得歸功於自己上輩子就是靠筆頭子吃飯的,這輩子又拜了一個好先生!
張越對於這種程度地恭維早就完全免疫了,當下只微微一笑便吩咐連虎滅了書房地燈。等連虎打着燈籠護送他到地頭。他就將其打發了去睡覺。隨即方纔打起簾子進門。一跨進門檻,他便看到亮堂堂的堂屋裡。秋痕正倚靠着板壁睡得正香,身上蓋着厚厚地氈毯子,而靈犀和琥珀則正在油燈下做針線。
“少爺回來了!”靈犀忙放下手中地針線站起身來,見張越滿臉倦意便說道,“竈房裡頭吊着熱水,滾燙滾燙的好洗腳。牀上都已經捂熱了,少爺洗洗就去睡吧。”
想到三人爲着自己熬到了那麼晚,張越看見靈犀出門去提水,正想吩咐說以後不用一起等,誰知道剛剛睡得正香的秋痕忽然驚醒了過來,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說:“已經是早上了麼?少爺怎麼一晚上都不回來睡……唔,原來天還沒亮……”
琥珀已經去取了銅盆和軟巾來,見秋痕仍然是迷糊得很,乾脆把人攆到了東邊屋子裡去睡覺,然後方纔回來在盆中注入早就預備好的涼水。不消一會兒,靈犀就提着滿滿的銅壺進來,又兌了熱水。張越半眯着眼睛,手肘靠在炕桌上支着腦袋,身體則是倚在炕椅靠背上,迷迷糊糊覺着有人扒下了自己的鞋襪,又感到浸着了熱水,這才睜開眼睛。
“我自己泡就行了,你們也都去睡吧。”
儘管張越這麼說,靈犀卻不理會,就着熱水靈巧地揉搓着張越的雙腳,又擡起頭說:“少爺剛剛就險些睡着了,要是咱們去睡,指不定您洗了一半就會睡在這炕上,到天亮肯定就凍病了。累了一天就該在洗腳時按一按穴位,以往奴婢也是這麼服侍老太太的。”
隨着腳上傳來一陣陣酸痠麻麻地感覺,張越到了嘴邊的話只得吞了回去。而旁邊的琥珀又擰了熱毛巾遞給張越,忽地想起臨行前靈犀曾被顧氏召了過去,整整一個時辰之後纔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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