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節宮中素有飲宴,不但嬪妃盡皆列席,東宮皇太子也都陪侍其下,乃是天家少有的團聚時光。然而,由於自年前開始宮裡宮外喪報不斷,王貴妃逝不到一年,喻賢妃逝不到數月,如今甚至還在朱瞻垠的七七喪期內,因此中秋宴也比往日簡樸得多,最後更是因爲一個突如其來的消息而草草收場。
“方賓自縊?”
朱棣雖說如今脾氣暴躁,但怒火來得快也去得快,剛剛在朱高熾朱瞻基父子上前敬酒的時候,他對昨日的事情隱隱約約已經有些後悔。無論北征北巡還是開運河下西洋,樁樁件件都是夏原吉居中調配,戶部從來沒有出過疏漏;方賓在兵部多年,凡北征則隨扈,言辭機敏才幹卓絕,亦是心腹胘骨;杜雖新近得用,但凡他交代的事情都辦得妥貼,昨日送上來的幾個摺子更是縝密,足可見並非單純文學侍從,於時務上頭也深有心得。
他甚至已經決定幾日後就把人放出來,將方賓官復原職。可就在這個節骨眼上,方賓居然死了!那個警敏能幹的方賓居然自縊死了!
眼看朱棣竟是失手摔了手中的杯子,朱高熾知道這個消息對父皇刺激不小,於是便對太子妃張氏使了個眼色。雖說張氏只是東宮妃,但自從王貴妃去世之後,朱棣雖說仍是下令朝鮮大肆選美,後宮中也多了不少年輕貌美的女子權攝六宮的貴妃卻再也沒有立過。自從和朱高熾一起抵達京師,這六宮事務幾乎都是張氏打理。
此時丈夫的她便對一衆驚惶失措的妃嬪說了幾句,很快就把這些年輕的鶯鶯燕燕都遣開了,又吩咐太監撤去菜餚和各式高几椅子。須臾,剛剛還熱熱鬧鬧的大殿中就變得空空蕩蕩連一羣年幼的皇孫都被各自帶了下去。
“朕雖說罷他尚書之職,命他靈濟宮,但那不過是提醒他不要忘了兵部尚書的本分,並沒有真正怪罪的意思。他居然這麼想不開……糊塗帳!”
見朱棣色抽搐,就連說話也有些語無倫次,朱高熾連忙勸道:“父皇,方賓既然自縊,確實糊塗透頂。身爲大臣,便當居榮不傲居謫不辱,豈有稍受挫折就輕賤性命的道理?只是人既然死了,還請父皇放寬心。”
站在一旁的朱瞻基看到父親朱高向自己微微點頭,便也上前勸說道:“今天是中秋佳節,皇爺爺別因爲此事壞了心情。這幾天大沈學士正好有空指點了孫兒一番寫了幾幅字,因皇爺爺太忙也沒有進呈的機會……”
“哦,沈民則又指了你的書法?”朱高熾口口聲聲的寬心瞻基出言打岔,朱棣便自然而然把那惜才之心暫時拋在了腦後“你向來肯在讀書寫字上頭下功夫,既然敢這個時候拿出來必深有把握。拿上來給朕瞧,寫得好有賞,寫得不好,朕可要罰你臨字帖!”
等到朱瞻基拿出幾卷寫好字。張氏也上前湊趣說話。即便是平日雄肅嚴峻如朱棣。面上地笑容也多了起來。竟是有些一家人共享天倫之樂地意味。然而。等到時一刻東宮衆人散去之後。他回到東暖閣之後。甚至沒在意最初在飲宴前究竟點了哪個妃嬪侍寢。而是自顧自擰起了眉頭。正如朱高熾所說。人死了就死了。如今要緊地是北征。趙雖說早就掛了尚書銜。但畢竟不如方賓用得順手。若是要督餉運餉。單單這一個人卻還不夠……
“皇上。崔美人已經在裡頭……”
“滾!”
即使夜夜無女不歡。但這當口朱棣是極其不耐煩。連頭都不擡就怒喝了一聲。等到周遭再沒了亂七八糟地聲音。他方纔繼續沉思了起來。有了剛剛那先例。四周地宦官宮人誰也不敢上前打擾。整個暖閣中就只見一個個猶如泥雕木塑地人影。一絲多餘地氣息也無。
也知過了多久。朱棣方纔恍然擡起頭。隨口問道:“幾更了。”
“皇上。已經三更了。”
“怎麼這麼晚了也提醒一聲!”皺起眉頭的朱棣頓時惱了,忽覺得這聲音很有些耳熟,轉頭一看現是張謙,這才詫異了起來,“你什麼時候來的,竟是在旁邊不出聲。”
“見皇上正在想事情,臣不敢打擾。”張謙卻是來了好一會兒,他向來善於察言觀色,儘管周遭人沒法出聲提醒,他卻仍然謹慎地在一旁等着。見朱面色還算平和,他便低聲解釋道,“臣只是看到這麼晚了東暖閣還亮着燈,所以特意過來瞧瞧,卻不想皇上還沒睡。如今已經三更了,這幾日秋意漸深,皇上還請早些安歇。”
“你年紀不大,卻比那些老頭子更羅嗦!”朱棣笑罵了一句,這才漫不經心地站起身來,“這幾天晚上沒人提鈴叫天下太平,朕倒是
習慣。你今晚到各宮巡視一下,之前三大殿才遭了更需得小心謹慎。若有擅用火燭,該罰的就罰。”
雖說接了張越的條陳,但此時此刻呈上去卻時機不對,因此張謙恍然沒事人似的,恭送了皇帝到裡屋安歇,這才退了出來。見一個躡手躡腳的小太監也跟着出來,對他打躬作揖地道謝,又說明原委,他這才訓斥道:“都服侍皇上這麼久了,這點眼色都不會看,別說是崔美人,這當口就是……那幾位在世,也不會妄加打擾。好好在外頭守着,別出紕漏,我去外頭巡視一遭。”
那小太監乃是張謙新近收的徒弟,聞聽這番教訓自然是唯唯諾諾地應了。離開乾清宮,張謙少不得由人打着燈籠在東西六宮巡視了一遭,一路上果然撞着兩個犯夜行走的宮女,一番呵斥之後就罰了提鈴,於是,橫街上又響起了天下太平的聲音。一番忙活之後,他就出了後右門,徑直往更鼓房附近的直房去,誰知纔到了地頭,牆角陰影中就竄出一個人。
“師傅!”
張謙被嚇了一跳,待聽到聲音看清了人,他方纔沒好氣地斥道:“這麼晚了還鬼鬼祟祟的,讓人看見還以爲你是什麼作奸犯科的小太監!你這會兒怎麼會在宮裡?”
陸豐一身青色袍,手中提着一個包袱,看上去很是不起眼,聞聽此言忙解釋道:“師傅,我原本是打算進宮向皇上報事的,順便給您捎帶一些東西,因聽說皇上先前不太高興,這纔不敢去打擾,只能在這兒等您老回來。怎麼,您這是打乾清宮回來?皇上心緒如何?”
“皇上已經歇下了,你若是沒事情別去打擾。”
張謙擺手吩咐身後幾個隨從自去歇息,隨即就招呼了陸豐跟着進房。坐下之後,他就板着臉說:“你如今已經是司禮監少監,那一個衙門的事情幾乎都是你管,做事情別這麼毛毛躁躁的,我這兒也不用你捎帶什麼東西。對了,你既然管着東廠,應當知道靈濟宮那件事。
方賓好端端的怎麼會自殺?”
“在高位上時間長了,一跤跌下來想開,這不是很自然的事麼?”陸豐心裡一跳,面上卻是若無其事,當下又笑道,“師傅問這種倒黴人幹什麼,我聽說都察院那幫御史早就看不慣他了,都籌劃着上書彈劾呢!別看這會兒人死了,到頭來極可能還要再辦他的案子。不說這些,您看,這是我給您捎帶的東西。”
見陸豐手腳麻地解開了那個灰色布包袱,捧出了一個紫檀木盒子,張謙不禁眉頭大皺,等到那蓋子打開,看清了裡頭的東西,他那臉色更是難看,擡起頭就問道:“黃儼他們三個的教訓還在前頭,你就敢拿來這種不明不白的東西?若是尋常金銀財物你貪墨兩個就算了,但這等價值說不好的東西豈是好拿的?”
“師傅您弄錯了,這是別人送,我哪裡有這樣的手筆。是今天早上我去見壽光王,他硬是說師傅您當初提點過他,他如今後悔不迭,所以送來感謝您的。我可不是死活不要,可那位皇孫可是好惹的,險些就翻臉了脾氣,所以我只好拿來了。”
聞聽是壽光王,張謙那臉色頓時更看了幾分。朱瞻昔日的脾氣他領教過,在南京時囂張跋扈不知道惹過多少事,在青州更是鞭笞官員無法無天,如今忽然變了一個模樣,他決計不信是關了兩年就此洗心革面。端詳着那一對在燭光下顯得溫潤柔和的羊脂白玉球,他沉吟片刻就扣上了蓋子,淡淡地說:“以後和壽光王打交道時記得更小心些。”
見張謙收了,陸豐心裡少不得有些嘀咕,面上卻是一幅恭謹的模樣。待到又閒話兩句從房中退了出來,他走了幾步就站住了,心中又想起了方賓上吊的可怕模樣。
方賓那種人的脾氣他摸得透了,他那番話固然是很大的打擊,可就算是想不通,這上吊也未免太誇張了,須知他只不過是希望對方心灰意冷告老還鄉,這樣也能爲之後羣臣彈劾鋪平道路,到時候只要等到東窗事,他就可以坐等着抄家了。
可是方賓居然自縊……這老傢伙腦子有毛病麼?若是再隔兩天自殺也就罷了,那時候誰也想不到他上靈濟宮進香的那一趟與其有關。不過,現今若是有人質這個問題,他也只好抵死不認,橫豎除了方賓之外,再無第三人知道。
這事情爛死在肚子裡算完!人死了就死了,難道方賓下了黃泉還能找他算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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