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俊一起進入屋子,,張越忍不住眯了眯眼睛,發現這院子裡還要亮堂。高高的樑柱上掛着四盞百鳥紋樣的紅木宮燈,四周的燈臺上亦是點着無數亮晃晃的燈臺。寬敝的地方早就擺開了宴席,卻是人各一張高几子,桌上各有碗盤攢盒自斟壺,堂上還有樂伎班子,那曳曳燈火映照得那一張張濃妝豔抹的容顏妖豔動人。
張越這還是第一次看見宣府鎮守太監王冠,只見他四十許人,體格軒昂聲若洪鐘,除了下頜只有兩三根鬍鬚,彷彿只是一個正常男人。而右邊第一是興安伯徐亨,左邊第一坐着陸豐,下手是一張杯盤給動過的空席。這會兒大約是因着有客人來,正有丫頭在搬几子椅子,卻是一張放在右手第二,一張放在左手第三。
然而,就在又有丫頭往上擺放攢盒碟子的時候,陸豐卻撣了撣袍角站起身來。
“如今倒好,這欽差差不多到齊了,宣府的頭面人物也差不多到齊了。”他端詳着堂上那幾個綺年玉貌的樂戶,皮笑肉不笑地說,“這要是萬一蒙元密諜潛進這裡,還不得一鍋燴了?王公公也該收斂些,咱們這次隨行的可有個御史,你請一次客就擺如此排場,歌伎舞伎這麼一堆,就是京裡的那些公卿大臣都比不上你自在!剛剛酒也喝過飯也吃了,咱家明天還有要做的事情,就不奉陪了。興安伯可否送咱家一程?”
興安伯徐亨承襲祖父的秩位,算得上是伯爵之中的第一人,剛剛借酒消愁多喝了幾杯,倒是貨真價實有些醉了。然而,自從看到海壽出現在鎮守太監府就本能地感到有些不對勁,於是也不敢貿貿然跟着陸豐走人,反而起身打起了哈哈。
“陸公公這話言了,今天剛剛大閱過宣府左衛的人馬,明天正好是休息,後天方纔是大閱宣府右衛得鬆乏一下,還會有人多嘴不成?”
他一面說一面上前攙扶俊到自己身邊坐下而張越忖度片刻,便索性佔了右手第二孟俊的那一席,坐定之後就笑道:“如今乃是大戰在即的時候,這歌舞絲竹還是撤了的好。倒不是爲了什麼彈劾,而是這靡靡之音不適合這時候聽。”
儘管剛剛遭了陸豐那樣的搶白王冠面上絲毫沒有動靜,這會兒張越一開口立刻從善如流地屏退了那些歌舞伎,隨後乾脆連服侍的丫頭也都趕開了去,這才滿不在乎地解釋道:“這些其實不是外頭請來的,都是些苦人家的女孩兒,咱家收容了給她們一口飯吃,她們就吹吹打打讓咱家鬆乏一下丫頭沒什麼兩樣。要說彈劾,宣府又不是沒有科道御史輪不到一個小小的試御史說嘴。至於蒙元密諜,要不是防着他們家何苦在宣府大動干戈,全境戒嚴盤查奸細?”
見陸豐聞言啞然越裡不知道某人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只是,他記得清清楚楚,剛剛外頭那門房曾經提過今天是王冠特意出條子叫來了宣府最好的幾個樂戶,甚至還指明瞭人出自大同代王府。略一沉吟,他就決定按下此事不提,趁着海壽好整以暇坐下的工夫,他就若無其事地開口問道:“不知道海公公這一次來宣府所爲何事?”
“就在天前,京師好幾家勳貴家裡都進了賊,結果順天府上上下下折騰了好一陣子,結果竟是抓到了好幾個北邊的探子,其中有瓦剌的,也有韃靼的。因此次北征原本就是聯瓦剌制韃靼,所以皇上心瓦剌居心叵測極爲震怒,這就派遣了咱家過來,說是要把宣府上下猶如犁地那般犁一遍,絕不能放過任何可人。”
剛剛酒宴上隻字不提來意地海壽這時候卻不再遮掩。皮笑肉不笑地解釋了一番。見徐亨和陸豐地臉色都不太好看。他又輕輕咳嗽了一聲:“臨行前皇上還額外吩咐。說是陸公公提督東廠管着錦衣衛。這次既然恰好過來。那就讓錦衣衛好好查一查此事。至於咱家就從旁輔助。不要胡亂插手。哪怕是自稱從虜中跑回來地青壯。這次也得好好查。”
眼見這席間衆人各有各絕妙表情。裝醉地孟俊不由得暗自笑了起來。有道是衆人皆醉我獨醒。這會兒卻是衆人皆醒我獨醉。他原本就最怕麻煩。這會兒想不到卻能借醉躲過一劫。也不用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好容易捱到了這一場說不清是什麼滋味地宴會結束。他聽到張越說要送他回去。於是索性裝得徹底。暗自伸手一摳嗓子吐了個遍地都是。
眼看孟俊醉成了如此光景。徐亨雖說有心把張越一併請到總兵府去計議計議。這時候也只好作罷。因王冠留着海壽住在家裡。兩人便一起把其他人送到了大門口。眼看兩個健壯小廝合力把孟俊弄上了車。張越跟了上去。而徐亨又和陸豐同行。他們倆便交換
眼色。
“這一次多虧海公公了……”
“哼。要不是咱家和劉公公都是當年跟着北征過地老人。知道這宣府乃是要緊去處。這一次咱們才懶得幫你!做事情不要做得太過分。陸豐那小子不是好糊弄地。錦衣衛你能收買一個兩個十個八個。難道你還能把手伸到京師伸到全天下?張越看上去和陸豐交情好。可他是什麼人。用得着巴結一個太監?只要把他安撫好了。陸豐自然孤掌難鳴。”
“可那傢伙畢竟是東廠督公,萬一他向皇上告咱們一狀,那可如何是好?”
“什麼咱們,這是你一個人的勾當,別把咱家算上!”海壽冷冷白了王冠一眼,旋即拍打了一下雙手的袖子,“這東廠初立,他這個沒經驗的雛兒只有寥寥幾個心腹,大權還在那位錦衣衛指揮使袁方手裡。沒有袁方,他收拾不了局面。記着,牢裡頭那些人不要亂動,也不要想着跑掉的那幾個,眼下你要做的收拾事端而不是挑起事端。”
彭十三等人在珍街上挑了個實惠的小館子吃飽喝足,然後在亥時準時回到了孟俊的小院,結果卻發現兩個正主兒都沒回來,不免都有些奇怪。向龍劉豹還特意到八珍館去打聽了一下,這才得知這郎舅倆是上鎮守太監府赴宴去了。兩人回去一說,還想找去地方看看情況,彭十三卻二話不說攔住了他們。
“不用找,不多時人就回來咱們眼巴巴尋過去,別人還以爲出了什麼大事。倒是按理應該住總兵府的,可少爺臨走前沒說今天晚上住哪,咱們不好安頓行李。況且,咱們還帶着這一頭倔牛,要住總兵府也實在是不妥當。”
牛敢幾個月頭一次把肚子完完全全填飽了,這會兒聽別人盡說些他壓根聽不懂的話,便只是老老實實站在那兒。然而,在草原上東奔西逃幾個月,他對風吹草動的聲音極其敏感,衆人站在那兒議論了不多久,他就忽然出聲道:“有馬車過來了!”
彭十三立刻擺手吩咐人噤聲,一羣人全都跟着他來到了院子門口。他側耳傾聽了好一會兒,終於從那滿大街的喧譁聲中捕捉到了車轆的聲音,忍不住像看怪物似的盯着牛敢:“咱們剛剛還在說話,外頭又是吵吵鬧鬧的,你怎麼聽到有馬車來的?”
“在茫草原上那麼多年,聽慣了。給人當奴隸的時候要是聽不見主人的聲音,那就可能隨時捱打。逃跑的時候要是沒能及早聽見聲音,狼羣馬賊追兵之類的都避不開。”
簡簡單一句話說得在場衆人面面相覷,直到向龍發現有一輛馬車飛快地朝這邊疾馳了過來,連忙出聲提醒,一幫人這纔回過了神。
因職責所繫,他們都是慣了的人,即使永寧縣那邊基本上證明了牛敢的身份,誰也不敢掉以輕心,這會兒那懷卻幾乎都變成了驚歎。這樣一個耳朵好使的傢伙,竟然是在那種可怕的環境中錘鍊出來的!
很快,馬車就在他們面前停了下來。見張越扶下了腳下虛浮的孟俊,又打發走了馬車,彭十三自是帶人上前幫忙,問明今夜就住在這裡,他便順理成章地差遣連生連虎去收拾屋子佈置,然後才問起今天晚上赴宴的情形。得知居然又來了一個御馬監的少監,他忍不住沒好氣地冷哼了一聲。
“左一個宦官右一個閹人,怎麼像是咱們大明沒了人似的!對了,我剛剛帶着這頭倔牛下館子,結果他一口氣吃了一盆飯……是臉盆!”彭十三想起那會兒被無數目光包圍的情形,忍不住打了個寒噤,然後才一攤手道,“這錢倒是沒花幾個,除了吃飯,他就吃了兩片羊肉,還真是好養活得很。這頭倔牛還說,他們路過興和堡的時候……”
彭十三壓低了聲音正預備說一個仔細,外頭忽然響起了一陣震耳欲聾的銅鑼聲,緊跟着便是十幾騎人風馳電掣馳過街道的馬蹄聲。這當口,他再也顧不得其他,一個閃身出了院子,張望了一小會就回過身來。
“這是緊急軍情,所以要求在外將校軍士全數回營,恐怕是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