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領一套棉祅一雙厚底棉鞋,每年兩套單衣兩,這就是正項薪餉糧米之外軍戶的衣物配給。若是在尋常屯田衛所,這樣的待遇雖然微薄,但至少也還湊合,但對於興和堡這樣孤懸於長城外的要塞來說,若是遇上寒潮,哪怕把所有衣服全都穿在身上也抵擋不了那寒冷。於是,儘管興和堡前頭有一大片茂盛的樹林,但這些年爲了禦寒,軍戶們偷偷摸摸砍了木頭來取暖,這片密林漸漸變得稀疏了起來。
鄭平原這會兒陪着王喚和張越站在高高的望臺上,心裡頗有些忐忑。他剛剛調到這裡來的時候也曾嚴禁砍伐,結果一個晚上站崗的軍戶活活凍死,他心生悔意之後方纔恍然大悟,親手埋葬了人,從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再也不曾管過。果然,才站了片刻,他就看到面前的王喚轉過頭來狠狠瞪着他。
“你這個千戶是怎麼當的,這密林乃是興和堡最大的屏障,怎麼成了這樣疏疏落落的模樣!是不是你手底下的那些兵爲了取暖擅自砍伐?”
鄭平原咬了咬牙,還是決定自己擔了下來:“王都帥,都是卑職疏忽,卑職知罪。”
之前在野地裡露宿了好幾次,深切體會到了這邊地的苦寒,此時此刻,張越看到鄭平原的幾個親兵都露出了憤憤不平的表情,哪裡不明白這其中的緣由。興和堡的軍戶都是固定的,平日裡根本不能離開這個邊陲要塞而過往商人更多都是借道開平以說這裡是最沒有油水可撈,補給也最少的地方。這裡不可能屯田,不可能生產,能做的除了備禦還是備禦。
因此,看到王喚哼一聲就要發火,他便從旁出聲勸道:“王都帥,事到如今再追究此事沒有什麼意義砍掉的樹也回不來。這興和堡乃是土牆,城門也有失修的地方,再加上城中兵員不齊,恐怕您帶的這五百人也有些少了。”
王喚是暴躁脾氣會兒言不禁冷哼一聲,狠狠瞪了鄭平原一眼這若有所思地:“雖說興和開平位於二道邊之外,但宣府之內大小堡寨足有幾十個,無處不要緊,就是興安伯也不能一再分兵,畢竟分兵太多,宣府也就空了。這興和雖說是土堡從內到外一共三道防線,只要燃起烽火然後嚴守支撐個一兩天至少是沒有問題的。”
附和着點了頭,鄭平原心裡想的卻是另一件事。歷來運糧百石損耗二十已經習慣了這樣的規矩,所以這一次軍糧絲毫未少實在是讓他大吃一驚鎮守太監府那幾個管糧餉轉運的傢伙這回怎的轉了性子。不但如此,竟是連軍器也沒動什麼貓膩,那六百把佩刀赫然是新出庫的,上頭還泛着油光。也正因爲如此,他分外擔心自己這兒的帳冊。
因着從來沒有人到興堡視察過糧儲,再加上在這種偏遠苦寒的地方更是不可能有什麼做帳高手,糧庫中的存糧和帳冊一向對不起來——既有前任留下的老虧空,也有他在任上留下的新虧空——所幸宣府那邊的人成天往這上頭揩油,也不會在這上頭爲難,只要他上報缺糧,總會有糧車運來,久而久之,這虧空就大了,大到他這個千戶根本沒法子填補。
會想到,就因爲一個月前阿魯臺犯興和,皇帝竟然如此重視。可是,他被人一腳踢到興和,實在是不甘心再給別人背這樣的黑鍋,又不是他中飽私囊!
望臺上看了一會。王喚就和張越一前一後爬了下來。雖說一個年紀大了。另一個是文官。但一個是老當益壯。一個也不是文弱書生。因此動作都還算敏捷。到了地面。王喚就對張越笑道:“這次我一大把年紀仍然能出來。多虧了小張大人你那句話。不過。你雖說有聖命所負不得不來。但你是文官。等巡視完了就趕緊走。不要在這險地多留。”
“多王大人好意。但您也說了這是聖命。我總不能馬馬虎虎看個大概。否則到時候皇上問起來我怎麼回答?況且老舊軍器還要造冊帶回去。恐怕總得耽擱兩三天。”
“死腦筋。這老舊軍器就是拉回去也是當作廢鐵回爐。沒人會計數地。哪用得着這麼認真……罷了罷了。我知道你地難處。你年輕。盯着你地人太多。不像我這把老骨頭人人能夠讓着幾分。總之這地方不是善地。你儘快就是……想當初我在已故榮國公手底下當百戶。眼睜睜看着他陷於南軍。這一回不想再讓他地後輩也陷進去。”
大明一共有兩位獲得追封地榮國公。雙雙都是朱棣起兵靖難時地左膀右臂。一個道衍和尚姚廣孝。另一個則是英國公張輔地父親張玉。而王喚提到地無乃是後者。而即便是消息閉塞地鄭平原。此時也已經醒悟到這位兵部郎中大人出自何門。心中頓時更加不安。
這還真是走到哪兒都沾着姓張地光!既然王喚都說了這樣地話。張越少不得開口謝過。見他叫了鄭平原要談軍務。他也不好打攪。帶着幾個隨從就直奔興和糧庫。見隨行地兩個戶部書吏正盯着一本本發黃地帳簿皺眉頭。他連忙走上前去。
“大人。咱們這一回不是又要裝模作樣吧?”
兩個書吏跟着張越下了一
,結果被當作掩護查了老一陣子糧倉賬本,如今一當,忍不住就想起了當初的舊事。
其中一個信手合上帳簿,沒好氣地將其撂在桌子上,嘴裡輕哼了一聲:“這帳簿只要是識字都能看出不對頭,數目和糧庫裡頭的糧食根本對不上號。糧車進去的時候咱們都看得清清楚楚,裡頭幾乎都空了頂多只有兩三石這帳冊上記錄的少說也有五百石,這不是胡說八道麼?”
另一個書吏見張越面色一沉,忙給同僚丟了個臉色,這才低聲說:“雖說咱們不知道這兒的情形,但只看這座土堡的格局就明白,這兒的一應補給都是靠後方運給,要說侵吞怕後方比前方厲害。大人,前兩次北征我們兩個也是有份參與戶部督餉造冊的,雖說興和很重要,但相對於開平就不算什麼軍出塞必定是貯糧於開平,這裡只要過得去就成了……”
“你們先查等有了結果再說。”
混跡官場已久,張越如今早不是那個以清官貪官分辨人的愣頭青了,若是一無是處的清官,那還不如一個能做好本分的貪官。他當然知道興和開平孰輕孰重,只是當初臨行前張輔特意讓彭十三提醒他,一失興和則今後危矣因此他更不想這個地方出什麼差錯。
出了糧庫,看到龍劉豹和連生連虎迎了上來沒找到彭十三和牛敢,張越不禁一陣奇怪問之下方纔得知那傢伙竟是興沖沖地拉着人跟着興和堡的狩獵隊出去打獵了。情知這一路上彭十三恐怕憋慌了,他對此自是一笑置之多往心裡去。
作爲矗立在長城外的一要塞,興和堡中除了軍營房屋之外,還有鐵匠鋪、軍醫所、裁縫鋪、雜貨店等等,但除了雜貨店是由每次運糧的民夫帶一些必備的貨色之外,其他的都是那些軍戶自己的營生,鐵匠鋪用來修補那些小有破損的兵器,軍醫所則是治療跌打外傷,裁縫鋪則是織補那些破得太不像樣的軍用祅。
趁着眼下暫還能閒上一陣子,張越少不得把這些地方都逛了一個遍。由於已經過了操練的時候,這一路撞見了好些軍戶,大多數人都是看到他就立刻躲了。他本就不指望初來乍到和士卒打成一片,畢竟他也不是來打仗的,因此自然本着多聽多看少問少說的原則。當來到西北隅時,他卻意外發現了一塊圍着柵欄的菜地。
菜地周圍的柵欄大約有些年頭了,橫七豎八地紮在那兒,色澤暗紅。發乾的泥土上種着好些蔬菜,但無一例外都是蔫頭蔫腦,看上去很沒什麼活力,而且有一個角落已經空了。一個老軍正用瓢小心翼翼地澆着一顆顆菜,彷彿是唯恐浪費了一滴水。看到這一幕,張越立刻想到了中午吃那一餐飯時那味同嚼蠟的幾盤綠葉子菜,終於明白了這些菜的來歷。
軍好容易澆完了菜地,旋即滿意地站起身來,一看見張越,他登時大吃一驚。儘管聽說今天萬全那邊送來了大批補給,還有欽差大人,但他沒有去看入城,這會兒也不知道這位穿青袍的年輕人是何等人物,竟有些不知所措。
“些菜都是你種的?”
“是人種的。”老軍訕訕地點了點頭,生怕對方以爲自己不夠恭敬,他連忙又解釋道,“小的已經種了十年了,因爲水金貴,所以只能種這麼一小塊地方,也就是逢年過節大夥兒打打牙祭,今兒個中午還送了一些去官所。”
張越若有所思地沉吟片刻,又問道:“既然是水金貴,這些菜蔬大約也金貴得很?我剛剛繞着轉了一圈,彷彿整個興和堡就這兒一塊菜地?”
“那是自然,咱們這兒都是靠早年的四口深井,平日裡遇上乾旱的時候,就派上兵去哈流土河取水,狩獵之外偶爾也看看有沒有什麼能吃的野菜,畢竟,咱們這兒肉食倒是不少,就是吃不上菜。”
又陪着聊了兩句,發現張越和氣沒架子,那老軍漸漸沒了戒心,說話也就更加放開了。說着說着,他伸手一指那柵欄,不無唏噓地說:“這吃菜是早定下的規矩,一個月一回,這柵欄原本是防着那些貪嘴的軍戶,結果上一回韃子大軍來襲的時候恰好是往這邊打。要不是那羣年輕人死命護着,別說這菜地,就是當初存下的那些種子也沒了。結果這地方保住了,柵欄卻變成了這顏色。那一仗下來,咱們興和堡就只剩下了六百多人,可憐那幾個小夥子,死的時候還惦記着那口沒吃上的菜,還惦記着多少年沒回長城裡頭看看……”
哪怕是從來沒打過仗的向龍劉豹連生連虎,聽着這些話,心裡也不免沉甸甸的,而張越自然更甚。對於這些死守着這座要塞的人來說,何嘗是不進長城非好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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